作者:宁夙
陆奉始终按捺不发,江婉柔知道,生恩养恩已经?把他拉扯到了极限,他在?痛苦。
……
一天夜里,江婉柔和陆奉相拥而眠,这几日事?情多,又?是孝期,谁也没心思做那事?。陆奉晚上喝了酒,罕见?地比江婉柔更?早入睡。
等他鼾声渐起,江婉柔慢慢移开他放在?她腰间的大掌,掀起锦被,轻手轻脚地出门。
外?头,金桃早早候着,江婉柔披上一件乌黑的斗篷,问道:“东西备齐了?”
金桃点点头,“奴婢验过,都是好东西。”
江婉柔垂下眼帘,鸦羽般的睫毛在?雪白的脸颊落下一片阴影,月色下的面容娇柔妩媚,说?出口的话却?冷淡如霜。
她轻声道:“走吧,别误了好时?辰。”
第111章 陪我喝一杯罢
一驾马车缓缓驶出宫门,在?天牢前停下。金桃手持一块金令,冷声?道:“宫中贵人,提见罪人赵氏。”
这是?关押死囚是?地方,不似一般的囚牢血腥脏污,却极为幽森压抑,周围石壁厚实,长长的暗道望不到头,不管白?天黑夜,照不进一丝光线,只有跳动的火把影影绰绰。
江婉柔往里走,在?关押赵老夫人的牢门前站定。她拢了拢披风,轻声?唤道:“婆母。”
这里没?有白?天黑夜,这时赵素娥闭着眼睛假寐,她听见动静身体一惊,瞬间弹坐起来。
“是?你?”
她眯着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了许久才认出江婉柔。
她坐在?石床边,冷眼瞧着她,道:“谁叫你来的,齐震岳?还是?陆奉?”
江婉柔的面容已经不是?她熟悉的样子,她的腰臀身量长开?了,从国公?府的大?夫人到齐王妃再到如?今的皇后,即使不说话也有一番威势,和当年低眉垂目,轻声?细语的小媳妇儿,不可同日而语。
江婉柔轻声?道:“是?我自己要来的。多年不曾侍奉婆母,儿媳心中惶恐难安。”
这本和她无关,反正有陆奉烦心,她只需要安安稳稳高坐凤驾,这种出力不讨好的烫手山芋,以她谨小慎微的性子,绝不可能主动沾染。
可她实在?心疼陆奉。
这些日子,对陆国公?府的处置悬而未决,她眼睁睁看着他越发阴沉,朝臣逼他,他也在?逼自己。
陆奉不是?个?受人挟制脾气,可治国理政和上阵杀敌不同,他能在?战场上手起刀落,一刀一个?血窟窿,可新帝初登基,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总不能把满朝文武砍了吧?况且他们不是?无理取闹,先帝遇刺,放在?哪朝都是?天大?的事,将来史书工笔,必得有个?说法。
除却那些雪花似的折子,先帝遇刺之仇,和老国公?临终前的嘱托在?陆奉心中反复拉扯,究竟谁对谁错?这一笔糊涂,谁也说不清。
这些陆奉没?有和江婉柔诉说,但她懂。他酒量好,但并不嗜酒,陆奉平日爱饮茶。近几日他歇不好,晚上饮壶烈酒才能入睡。
陆奉这样的人,竟也要借酒消愁了?
江婉柔心中大?恸,她密切关注此事,其实办法近在?眼前。最?简单的道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舍老夫人一条命,换国公?府一家老小的生路。他做不出决定,她来替他做。
金桃曾委婉地劝过她,后宫不得干政,圣上刚登基,皇后就急不可待地插手政务,兴许会?惹圣上不快。
江婉柔笑了笑,道:“若是?仅凭这点儿事就能扳倒本宫,本宫不必坐这个?凤位,直接退位让贤便是?。”
陆奉给了她足够的底气,他刚继位便册封中宫,她生的儿子是?皇太子,他们一同走过风风雨雨,他爱她护她,待她极好。
她同样心疼她的男人。
……
江婉柔打开?牢门,她屈膝下蹲,掀开?臂弯里提着的红木食盒,一股饭香扑面而来。一盘醋溜白?菜,一碟儿酸笋蒸鱼,一盘醋芹,另有几盘好菜,荤素都有,外加一碗饭,一碗羹汤,御膳房最?好的御厨做的,叫人闻之生津。
她一样一样摆好,看向老夫人,道:“多年不见,不知可还符合您的口?味?”
赵素娥看了看一地的饭菜,又看着江婉柔,讥讽道:“怎么,你来看我的笑话,还是?来羞辱我?”
牢房连个?桌椅都没?有,赵素娥自然而然地以为,江婉柔来此是?为了报多年前的仇。
她冷笑一声?,哼道:“他齐震岳也不敢来见我,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落井下石?”
江婉柔微微一笑,柔声?道:“儿媳若来羞辱您,何必费劲心机,叫人做这些菜?”
赵素娥定睛一看,一大?半都是?酸味菜色,她爱吃酸,平日吃碗阳春面,都要加口?醋才吃得香。
她的心中瞬时五味杂陈。自从陆国公?去后,她久居佛堂,吃什么都没?滋味,连她自己都不重口?腹之欲。逢年过节,两个?儿子和儿媳悄悄过去看她,江婉柔一次都没?有去过,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她曾经磋磨过的大?儿媳,记得她的口?味。
赵素娥怔愣许久,别过头,声?音冷硬:“这是?断头饭?想杀我就直说,齐震岳当年也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怎么老了老了,反而怂了,叫一个?女?人出头!”
江婉柔轻轻摇头,牢头估计得过吩咐,赵素娥的衣裳和头发并不脏污,走到大?街上还能看出几分体面。可她十分矍瘦,不是?那种弱柳扶风的瘦,她的双颊凹陷,颧骨突出,就像一根硬挺的脊骨披了层人皮,只剩一口?气吊着。
她轻声道:“婆母,你在?害怕什么呢?”
三句话不离先帝的大名,她想知道什么?
江婉柔慷慨地告诉了她,“先
帝殡天,怕是?不能来见您了。”
赵素娥的瞳孔骤然放大?,她怔愣许久,苍白?的唇抖了又抖,尖声?道:“不可能!”
“我明明——”
她只是?想为她可怜的孩子报仇,她不想他死!
那是当年无数幽州兄弟们用命保护的皇帝啊!当年幽州一役,将士们用身体当肉盾护他,才叫他从陈王的追兵中逃脱,陆长渊愿意用自己亲生骨肉换他孩子的命,他……怎么会?死在?区区一剑之下?
他竟然死于她之手?
赵素娥低下头,颤抖着伸出双手。她又骤然看向江婉柔,双眸发红,恶狠狠道:“你骗我!”
跟陈王打、跟鲁王打,当年那么凶险他都能捡回一条命,她一定在?骗她!
赵素娥形若癫狂,她恨齐震岳,但他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当年那些牺牲算什么!
这些年把她折磨得疯魔,陈王已死,陆长渊也死了,如?若不是?滔天的恨意支撑,她早撑不下去了。
现在?,齐震岳也没?了?
赵素娥骤然跌到在?地,她的心一片空洞,连恨,都没?有力气恨了。
江婉柔不懂他们之间的恩怨,听说婆母当年上过战场,能和父皇、公?爹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酒的。陆奉笃定她孤身一人能拦住圣驾,她一个?老妇人,能在?层层禁军下在?成功刺杀父皇,想必父皇对她也有故人的情谊,不曾对她设防。
这摊子烂账,等他们自己下去分说吧。江婉柔叹了一口?气,掀开?第二层食盒,依次从里头拿出一壶鸩酒,一把匕首,和三尺白?绫。
她整整齐齐摆放好,道:“饭菜没?毒,但儿媳今日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求婆母念在?老祖宗年迈,府中孩童尚小的份儿上,放下执念,赴黄泉。”
“儿媳叩谢婆母大?恩。”
赵素娥痴痴怔怔,嘴里反复念叨着“不可能”,直到听到江婉柔说陆府诸人,她如?梦初醒,转头看向她,“老二和老三……如?何?”
长子惨死,她那段时间根本不敢入睡,梦里全是?他凄惨的啼哭,她哭闹,发疯,可他就是?没?了!他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尸身,阎王都不收他。
民间固有的说法,尸身残缺的人,入不了轮回。可她拼命地找,太碎了,她拼不起来她的孩子啊!
最?后有个?神婆说,叫她与陆长渊再生一个?,同腹之子,她可怜的孩子还能托生在?她肚子里,不管是?真?是?假,她信了,她不能叫她的孩子当个?孤魂野鬼。
老二长得和他一点儿都不像,无妨,她还能生,等老三出生,那事已经过去三年,她清醒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顶替他,倘若连她这个?生母都忘了他,她可怜的孩子,该有多伤心啊。
她没?有办法亲近老二和老三,后来他们大?了,母子情分更是?淡淡,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对于她的三个?孩子,皆是?如?此。
这会?儿,她终于记起了她的另外两个?儿子。江婉柔轻声?道:“二爷三爷好着呢。二爷好书画,前阵子得了一本孤本,痴迷地闭门钻研,谁都叫不出来。三房又添了新丁,是?个?男孩儿,八斤六两,壮实又吉利。”
赵素娥的眼泪中倏地一下流下来,含糊地说了一声?“好。”
她面上呆滞癫狂,言语又带着几分清醒,她问道:“婆母可好?”
江婉柔点点头,“好。老祖宗身子骨硬朗,太医说,她老人家什么病都没?有,能活到九十九。”
赵素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哑声?道:“婆母是?个?慈善人,合该长命百岁。”
她又问:“清灵可好?”
江婉柔答道:“和凌霄将军夫妻恩爱,儿女?伶俐。”
赵素娥闭上眼睛,过了很久,轻声?道:“你走吧。”
……
目的达成,江婉柔明明该高兴,可她心里跟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沉甸甸,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躬下身,双手放在?额前给老夫人行了一个?深深的拜礼,道:“婆母若有遗愿,尽请吩咐儿媳。”
赵素娥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把我远远埋了。”
她本欲被爹娘嫁给幽州王为妾,却偏偏瞎了眼,看上王爷身边沉默寡言的副将,半夜翻墙找陆长渊私奔,王爷不爱美人却惜才,成全两人。他不拘她舞刀弄棍,他们能把后背完全交给对方,是?一对人人艳羡的夫妻。最?后形如?陌路,他牺牲了他们的孩子,她手刃他拼命追随的帝王。那么深刻的爱和恨,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把她扔到乱葬岗也行,挫骨扬灰也罢,她一生困在?丧子之痛里,下辈子,不愿再看见他了。
***
江婉柔回到凤仪宫的时候已经过了丑时,她解下披风,沉默地坐在?案前。夜色已深,她却没?有半分睡意。
那个?曾欺辱磋磨她的恶毒婆母终于死了,当年那碗红花之仇,陆奉也不必进退两难,有了这个?交代,国公?府的每一个?人,都能活得很好。
她一点儿都不高兴。
最?后,她要离开?时,赵素娥冷不丁问她,“你私自过来,不怕他发怒?”
江婉柔顿了一下,回道:“儿媳自有法子。”
赵素娥喃喃道:“也对,你贯来聪明。”
赵素娥死了。
没?有用她准备的见血封喉的砒霜,也没?有用削铁如?泥的匕首,更没?有用那条长长的白?绫。她是?一头撞死的。
毅然决然,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点儿后患。她不必担逼死婆母的罪名,明日先帝头七,罪人赵氏畏罪自裁,皆大?欢喜。
江婉柔心里很闷,她此时也想来一碗烈酒,她揉了揉眉心,正要吩咐金桃,却发现烛光好像暗了许多,她朝着昏暗的方向看去,陆奉穿着一身薄衫,高大?的身躯站在?殿门口?,定定看着她。
她惊道:“你怎么起来了?”
陆奉沉默着朝她走来,坐在?她身侧。向来口?齿伶俐的江婉柔此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过了许久,陆奉道:“陪我喝一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