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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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黎明,经过一夜的艰难分?娩,婉瑛早产诞下?一名女?婴,母女?平安。
皇帝子嗣不多,除公主?外,膝下?只有三位皇子,都不是中宫所出,所以还?未立储。
早在婉瑛有孕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就有人猜测,若她这一胎怀的是个男胎,以皇帝对她的宠爱,必定一出世就会被封为?太子,是以当知道?她生下?的是名女?儿时,众人都不由松了口气。
可皇帝的喜悦丝毫未减,公主?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他从稳婆手中接过襁褓裹着的女?儿,一向严肃的脸上?竟少见地露出了笑容,当场宣布大赦天下。
历来只有新帝即位和封后时才会大赦,哪怕是当年皇长?子出生时,他也没有大赦天下?,皇帝的举止无疑是在告知天下?臣民,他有多么喜爱这个新生的小公主?。
早产的孩子自带先天不足,向来很容易夭折,小公主?从出生起就被皇帝抱去澄心堂亲自养着,保姆、乳娘、太医十二个时辰全天候地看护着,就怕小公主?有个好歹。
到了夜里,摇篮就放在皇帝床边,新生儿情况多变,一下?是饿了要吃奶,一下?又是尿了,再加上?出于早产的缘故,小公主比旁的孩子要神经敏感,对环境的要求很高,热了不行?,冷了不行?,太吵了不行?,连光线太亮了也不行?,稍微一点不适都要哇哇大哭,往往闹得皇帝整宿都睡不了觉,和摇篮里的孩子大眼瞪小眼到天明。
就这样小心温养呵护了三个月,小公主?终于度过了危险期,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了。公主?出生满百日的那一天,皇宫里举行?了一场极为?盛大的百日宴。
在大楚,在孩子百日这天,做好茯苓饼分?发给亲友邻居是民间盛行?的风俗,“茯苓”即“福临”,人们相信这样做了孩子就能平安顺利地长?大。于是在这一天,玉京城内的每一户百姓都吃到了大内御厨做的茯苓饼,雪白的饼面上印有一个鲜红的“囍”字。
宫里,百官称贺,嫔妃道?喜,一向不喜听戏的皇帝竟破天荒地请了戏班子进宫唱戏。
高台上?,戏子们甩着水袖粉墨登场,唱着他们特意为?庆公主?降生而排的新戏,讲的是观音娘娘座前的金童玉女?下?凡投生到帝王家,成为?金枝玉叶的故事。
戏台上?咿咿呀呀,皇帝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时不时应付一下?过来敬酒的臣子。
人们发现,这场百日宴的主?角之一,公主?的生母并没有出席。
小公主?也没有带出来见人,她受不得惊吓,只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诰命夫人有幸见到小公主?的真?容。她们都是朝野公认的福寿双全的夫人,皇帝钦点了她们给小公主?洗百日浴、落胎发,听说?这样能让小公主?沾上?她们的福气,成长?过程中少些波澜,长?命百岁。
到了晚上?,皇城放起了烟花,蓝的、粉的、紫的,色彩缤纷,既有那黄蜂出窠、天女?散花、百兽吐火样式的,也有那白牡丹、千丈菊、五星连珠的,应有尽有,千姿百态。
一朵朵烟花绽放在夜空,宫里处处张灯,辉煌如同白昼,人人仰头去瞧那短暂又极致的绚烂,直至后半夜,才?渐渐散去。
当繁华褪尽,总是更让人觉得寂寞冷清。
承恩宫里,不管外头戏唱得有多么热闹,烟花放得多么响,这里总是安静的,就像竖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面。
姬珩怀里抱着熟睡的女?儿,看着靠坐在床头的女?人。
“你不想看看孩子么?她如今长?开了,眉眼很像你。”
她看也没看他怀中的孩子一眼,只是苦苦哀求:“放了靖国?公府罢,一切都因我而起,这是我的业障。陛下?,求您不要再为?我杀人了,不要再造杀孽了,难道?手?上?沾染的血腥还?不够多么?”
姬珩长?久地没有出声,只是那样凝视着她,半晌,他苦笑一声:“你如今对着我,只有这些话可说?么?”
“陛下?……”
“朝阳。”
他打断她,伸指摸了摸孩子的下?巴,满眼都是慈爱。
“她叫朝阳,这是朕想出来的名字。”
婉瑛一怔,垂眼陷入沉默。
姬珩回忆道?:“你生她的那天,比预产期提前发动了半个多月,太医说?是早产,有几分?凶险。朕向来知道?这些混账东西喜欢夸大其词,将情形往严重了去说?,这样若是平安顺产,他们便有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可脱罪。朕明明知道?,可听着你在里面传出来的惨叫,朕还?是怕了,朕在心底求遍诸天神佛,求他们保佑我的小九平安,哪怕是分?走朕的寿命,哪怕是让朕即刻就死了,朕也愿意。”
说?到这里,他微笑起来。
“接着,神迹便出现了。朕听见‘哇’的一声啼哭,真?响亮啊,一下?就把朕的魂儿给唤回来了。那时正是黎明破晓,曙光乍现,照得整间?屋子金灿灿的。他们将孩子交到朕的手?里,朕想,这孩子就像外面初升的太阳。‘朝阳’,这个名字再适合她不过,朕盼望她日后的人生,就如朝阳一般灿烂,生机无限。”
他低头亲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然后将孩子轻轻放置在婉瑛的旁边。
“小九,你恨朕,朕不怪你,这是朕应得的下?场。可孩子是无辜的,她是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诞下?的女?儿,她与你血脉相融,是你的骨中骨,血中血。你看一看她,长?得多像你呢,日后长?大了,一定会很漂亮的。”
可婉瑛只是怔怔坐着,无动于衷。
他也并不强求,从床沿默默起身,转身离去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萧绍荣犯上?作乱,罪无可赦,朕只能答应你,尽量不事株连。”
他走了,留下?了沉睡的女?儿。
婉瑛呆坐了良久,终究是忍不住,目光往旁偏移,落在裹在襁褓里的孩子身上?。
今日是她的百日宴,她穿着喜庆的红绫袄儿,包被也是红色的,越发衬得肤色红润,眉眼乌黑。
记得她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得真?是可怜,皮肤皱巴巴的,像只小耗子,如今却都长?开了,养得白白嫩嫩的,头顶胎发被剃了,小帽下?露出趣青儿的鬓角,不知梦到了什?么,小嘴时不时地砸吧着,可爱得紧,无论再如何冷血无情的人见了,都得为?她软了心肠。
婉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想要摸一摸她的脸蛋,可指尖刚触碰到那绵软的脸颊,她就像被刺到一样,颤抖着缩回手?,脑海里回想起诸多令她难过的往事。
孩子无罪,可她却做不到公正无私地去爱她,孩子的眉眼是很像她,可鼻子嘴唇却像极了皇帝,尤其是那张淡色薄唇,几乎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从今往后,只要见到她,她就会想起皇帝,想起他的欺骗,他的算计……
她痛苦地闭上?眸,一行?清泪缓缓从眼角流出,顺着下?颚流淌,一滴滴地落在那红色襁褓上?。
睡得好好的孩子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悲伤,还?是因为?脱离了父亲熟悉的怀抱,没有了安全感,突然眉头一皱,扁着小嘴大哭起来。
她人虽小,哭起来却嘹亮无比,哭声的穿透力极强,似要扎破耳膜。
婉瑛不得不睁开眼皮,下?意识想去哄她,可手?才?抬起一半,又止住了,让春晓将奶娘唤了来。
承恩宫外,姬珩站在朱红宫门前,听着屋里传来的幼儿啼哭之声,神色痴怔。
吕坚臂挽拂尘,见了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敢出声,只是抬眼间?,无意瞥见皇帝的鬓间?竟掺杂了几根银丝,顿时愣住了,不由暗叹一声。
他自万岁登极就随侍左右,这些年来,看着他自一位少年天子成长?为?沉稳帝王,他是天生做皇帝的料子,冷心冷情,城府极深,几乎从未心软过,可如今却为?情所困,一夜白头,想来滚滚红尘,其中多少痴儿女?,情之一字,当真?碰不得,令人黯然销魂者矣。
外面更深露重,虽已是三月残春时节,但玉京乍暖还?寒,夜里还?是寒冷。
这一站,便站了大半夜,直到黎明。
吕坚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靠着墙眼皮半阖,昏昏欲睡,忽听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走罢。”
他打了个激灵,猛地惊醒,见皇帝系着披风,拖着脚步在清晨无人的宫道?上?踽踽独行?,背影看上?去竟有些落寞。
吕坚强撑着精神跟上?去,听见前方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紧接着,前面的人顿住脚步,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高大的身子轰然倒地。
吕坚吓了一大跳,慌忙跑上?前去,将皇帝扶起来,只见他下?巴、胸口上?鲜红一片,喷得全是血,身子滚烫似炭,顿时唬得面无人色。
“来人啊……”
第70章 殉葬
那日在承恩宫外站了大半夜后,姬珩回去就生起了重病。
他素来身子?强壮康健,又因幼时习过武,有些底子?,所以一向百病不侵,可昨夜他顶风受了半宿的寒,阴邪入体?,勾出些伤寒的症候,再加上宿疾未愈,新病加上旧病,大病添上小病,一齐发作?,来势汹汹,哪怕是金刚不坏的身子?也打熬不住。
当天晚上就烧得身子?滚烫,嘴里?说起胡话,急得澄心堂里?人仰马翻,一堆太医们凑在那儿会诊,忙活了一整夜,才总算让烧退了下来,但人还是昏迷着,没有恢复清醒。
天子?龙体?事关国家,哪怕是稍微有个头疼脑热,都能吓得人心惊肉跳,更何况是病得昏迷不醒。
很快,天子?不豫的消息便传了出去,首先是几位内阁的老先生得知了此?事,接着便是六部九卿大小官员都知道了。问安的折子?从全国各地送上来,宫里?始终没给出个准信,闹得玉京人心惶惶,内阁几位重臣家门前天天车马辚辚,迎来送往,都是来打探情况的人。
皇帝正当壮年,谁也没想过他会有驾崩的可能性,眼下太子?未立,一旦皇帝龙驭宾天,国家就会陷入没有继承者的混乱,又有潞王造反之事在先,各地藩王蠢蠢欲动,届时天下便会迎来浩劫。
臣子?们私底下已经商议起了立储一事。
外头一片混乱,宫里?也不消停。
自皇帝病重那一日起,后宫妃嫔就开始轮番入澄心堂侍疾,人人都忙着争破头图表现的时候,慕婉瑛却是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众妃不免背地里?嚼舌根儿,说她冷血无情,天生的石头心肠,皇帝贴心贴肺地宠了她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没能暖化她,连这种时候都不过来看一眼,众妃对她的鄙薄又加深了一层。
尽管有这些人精心照料,但皇帝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呕血不止,甚至到了不进汤药的地步。
承恩宫里?,吕坚跪在阶下,将额头磕出了血,哭道:“娘娘,求您了,您就去看看陛下罢……”
婉瑛道:“我去了,他就吃得下药吗?”
她容色淡淡,仿佛对皇帝的生死漠不关心。
吕坚一愣,这才明白原来她看着面相软,好说话,却是天然一个无欲无情的人,皇帝这几年来竟是在在做无用功而已。
当年为将她从萧绍荣手中夺过来,皇帝刻意令人散布谣言,逼他们夫妻离心,那时吕坚看在眼里?,就忧虑过此?等手段过于?阴损,若教?婉瑛知道,必定?不能接受,果然如?今报应来了。
作?为知情人之一,吕坚指责不了婉瑛的无情,却也无法不可怜皇帝,不由?苦笑:“吃不吃得下药,这就要看老天爷了,奴才只望娘娘念在这些年陛下对您的情分上,好歹去看他一遭……”
婉瑛终究还是去了。
澄心堂里?充斥着苦涩的药味,皇帝躺在重重锦被里?,双目微阖,面容清癯苍白,缠绕着病气。短短数日不见,他竟已两鬓星星,往日泼墨似的黑发里?掺了不少银丝。
婉瑛心情复杂,一时忘了自己的来意,怔怔地坐了大半晌。
就这么看了不知有多久,昏睡的人睁开眼皮,他做了一场悠然长梦,一醒来,就对上婉瑛稍显茫然的视线。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没有任何动作?言语,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对视着。
直到婉瑛率先回神,打破这沉默:“……您醒了?”
他赫然瞪大眼眸,像是受到了惊吓,喃喃自语道:“朕还以为是做梦……”
婉瑛略有些尴尬,撇开视线,道:“喝药罢。”
然而指尖刚触碰上药碗,就皱了下眉:“药凉了,我去热一热。”
说着就要端着药碗起身,袖子?却被人拉住。
“别走。”
姬珩满脸病容,眉目间竟不自觉带上祈求神色。
“我……只是去煎药。”
“朕知道,”他放低声?音,语气神态愈发可怜,“但是别走。”
没办法,婉瑛只得叫了个小丫头进来,将药端下去热了。
不知是不是吕坚特意吩咐过,澄心堂里?安静得很,连门口的侍卫都不见了。
婉瑛垂头静静在床边坐着,盯着地面发呆,可这也无法忽视那道存在感极为强烈的视线。她不自觉偏了偏身子?,想要侧过脸去,躲避那灼灼的目光。
身后响起一声?轻笑:“朕病了好些时,是不是变难看了?小九都不肯看朕一眼。”
他这样问,婉瑛自然向他投去一眼。
其实风姿还是俊逸的,只是不太习惯他这般虚弱的样子,还有那些骤然生出的白发……
婉瑛垂下眼皮,漠然道:“没有。”
他的眼神愈发柔和?,微笑道:“你怎么过来了?外面冷么,朕看你穿得这样单薄,小心受了凉……”
婉瑛打断:“是吕公公要我过来的。”
他啊了一声?,脸上笑容变淡,点?点?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