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破折号一一
哥哥今日既在殿上,那应当也已经知晓邢贵妃向天子请旨赐婚之事。
他很生气吧?自己的妹妹这般忘恩负义,将他利用完就扔,所以他一面都不愿意见她,受封完就走了,也不管她今后是不是真的会嫁进将军府。
反正都与他无关。
入了神宫之人,尘世间的一切羁绊都要渐渐忘却,他只不过是提早适应了这个身份,她也不过是比他更早地做出了选择,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
元汐桐垂着脑袋,不去看任何人,静静地等待着天子降旨。
少不更事时说出的戏言,已经被她完全抛之脑后。
现在的她是想要接近邢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赔上后半生。
若是爹爹没办法替她逃过指婚,那便只能日后再想办法了。买通几个术士,说她与邢夙八字不合,将婚期拖个三五年……反正有的是办法不嫁。
“汐桐郡主性资敏慧,勤勉过人,今日之表现更是令寡人刮目相看。”天子悠悠几句夸奖只是前菜,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
天子右手边的邢贵妃,目光柔柔地投向正中央跪着的元汐桐,一双眼隐有得色浮动。端坐在左边的长公主,却在心里轻嗤一声,静待着天子将话说完。
镇国将军偏头瞧了一眼即将被赐婚的儿子,却看不出对方有什么情绪。既无高兴也无抗拒,面色是一如既往的温润浅淡。不拿兵器时,他可一点都不像将门之子。
秦王见身边同僚皆冲他举起酒杯,脸上一片祝贺之意,他才惊觉这些人全会错了意。有心想澄清几句,但天子发话的当口已是辩解不能,他只好扶额叹息,一张脸藏在酒盏后,干脆眼不见为净。
“性资敏慧,勤勉过人?”
正殿右后方,摆放着公孙家的桌案。这里远离龙椅,倒不需要像前排那样拘谨。公孙皓斜睨着殿中央那道状似柔弱恭顺的背影,一不小心便嘀咕出了声。
公孙家主一记眼刀横过来,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
眼睛却仍止不住地往那古里古怪的郡主身上瞄。“勤勉”他倒是认同,不然她也没法以这般低的境界成为榜首。还不就是靠着积少成多,能将别人看不上的分数收入囊中嘛。
据说她三年前进入幻境时还是颗粒未收,今年倒是拼死挣了个好成绩。
好不容易得了块覆海石可以助益修行,接下来的命运竟然是嫁人?
不知怎地,他觉得有点可惜。
殿中众臣原本都做好了秦王府即将与镇国将军府喜结良缘的准备,甚至在心里头打好了腹稿,该如何歌颂天子的贤明。
天子却话锋一转,道:“清江星官年事已高,难以胜任星官事务,已于半月前向玄瞻大神官请辞。虚舟神官临走前曾向寡人举荐汐桐郡主接任清江星官之职,望郡主惜之勉之,切莫辜负虚舟神官一番美意。”
*
时间倒回傍晚时分——
夕风吹动父子二人的袍角,秦王扭头看向已然需要他仰视的长子,问道:“这便走了?确定不回去住几日?”
元虚舟摇摇头:“神宫事忙,我来这一趟已是不易。等忙过这段时日,再专程回来向皇祖母告罪吧。”
入主太微神殿一事,他虽早已做好了准备,但仍是稍显猝不及防,这段时日更是一直在连轴转。
刚当上神官便长久离宫,恐怕会给居心叵测之人以可趁之机。
秦王明白这是元虚舟职责所在,便也不再勉强。
宫道上的笑闹之声由远及近,却在看清雕栏旁站着的两道身影时,不约而同地顿了顿。
元虚舟?
几个相熟的世家子面面相觑后,神色颇有些复杂地看向了为首的邢夙。
邢夙与元虚舟,年岁相仿,门第相当,又皆是天赋极高之人,被家族寄予厚望。一同进入宗学后,因各有千秋,被天子金口誉为“帝都双星”。
天子此前已将镇国将军府的兵权收拢了大半,此言一出,任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为了安抚邢家而作的添头。
元虚舟处处压邢夙一头,是天定的大神官没错,但世人却对他深不可测的力量抱有天然的畏惧。再加上,他实在是太露锋芒,相比较而言,邢夙的作风更为温良,也更受人喜爱。
被誉作“双星”的二位少年谁也不服谁。
恩怨旷日持久,直到五年前,元虚舟借着斗法之名,断了邢夙一条臂膀。
右臂,齐肩而断。
臂膀虽能用句芒之术修补好,但元虚舟的名声却无法修补。
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在天下人心中成了无法无天,甚至是穷凶极恶的代名词,他在大歧百姓心中彻底失了威信。
德行亏成这样,即便元虚舟终有一日要出任大神官,大歧百姓也难以相信他能担起守护之责。天子有心保他,却堵不住悠悠众口。折中之下,只能将他送离帝都暂避风头。
如今那场风波的双方隔着宫道遥遥对视,皆是面上无波。
而元虚舟,站在玉砌雕栏之后,瞧着竟毫无悔过之意。这五年远走,非但没将他棱角磨平,反倒气焰更甚。
有人气不过,想走上前去评几句理,却被邢夙抬手拦住:“走吧,别惹事。”
他率先收回目光,提步前行,身后几人只得跟上。
有时候他们真佩服邢夙,都这种时候了,还能保持风度。
目睹这一切的秦王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的是这邢将军同贵妃一起请求天子赐婚,邢夙究竟知不知晓?
宫道上不一会儿又出现了一伙与元虚舟关系亲厚的宗学同窗,乍一见到元虚舟,皆万分惊喜瞬移过来。听闻他已经当上神官,俱是一脸不可置信。
元虚舟这五年来的行踪,极少有人知晓。他们只当他在外历练,却未想到他已经秘密入了神宫,以星官之职游走三界长达三年之久。
这几人少时便是秦王府的常客,秦王对他们亦极为脸熟。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闹起来能将整个帝都翻过天。元虚舟若是打算要闯祸,他们绝对能给他递上最趁手的刀。
太阳掉落到群山背面,天际出现蓝紫色。
到该走的时候了。
“不等你妹妹出来了吗?”秦王问,“她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不等了,”元虚舟摇头,“很快会见面的,也不急这一时。我已经向圣上请旨,让她接替清江星官的位置,圣上允了。”
秦王有些意外:“圣心难测,我还以为圣上有意要促成这桩亲事。”
“五年前,我自请离京,没让他难做,这点小小的要求,自然会答应我。”
落星神宫每隔四年会公开选拔一次星官,不限来历、不限身份,因入了神宫后便要专心侍神,故这些星官们和神官一样,皆是不予婚嫁。神宫背靠大歧皇室,元氏子弟若要入神宫,按理的确要征求天子的同意。
元虚舟就这一个妹妹,自小便将其看得比什么都重。秦王府这双儿女,一人是最强灵根者,一人却要靠药物才能养出灵根,这样孱弱的身体,若是无人庇佑,今后的确会要走得艰难许多。
他向圣上提出要妹妹入神宫的请求很合理,还带着股半真半假的沉不住气。
圣上没有理由会拒绝。
只是,这个结果,阿羽真的会乐意吗?
秦王默然片刻,才踌躇着开口:“神宫内星官众多,各司其职,清江星官主管藏书,算是个比较清闲的职位,你妹妹去学个几年倒也能勉强胜任。她与邢夙之事,虽说儿时戏言当不得真,但不问问她便直接将她这条路断送,是不是也有点不太好?星官任期毕竟有五十年,历年来神宫的星官,不论男女,可都是不予婚嫁的——”
“嫁人生子有什么好?”元虚舟轻声打断他,脸上有讥诮一闪而过,“父王,相夫教子这种平凡的生活,不适合她。”
她也绝不能落到邢家手里。
第13章 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的真实……
翌日是个阴天。
众臣伴驾回朝,各自去官衙应卯之后便可自行回府。
身着甲胄的精兵自朱雀大街前打马而过,浓云密沉沉地压着,衬得骑马之人面色更为肃杀。
镇国将军府的马夫在接过大将军邢磊手中的缰绳时,瞧见他的脸色,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大将军一向沉稳,情绪极少有这般挂脸子的时候。此趟随圣驾秋狩,究竟发生了什么?
候在一旁的门人心中惶惶,连头都不敢抬,余光瞥间大将军的黑色皂靴自身前踏过,径直入了内院,这才松了一口气。
跟在后头跨过门槛的是邢夙,这位大将军的次子倒是不紧不慢,面容平和。他回身朝着朱门外搭了把手,将头戴幂篱的肖思宜引进门。候在一旁的丫鬟、婆子们立刻将她搀扶住,往后宅而去。
大将军的书房外种着三株松树,树下碎石散乱,乍看没有章法,却隐隐显出星斗之象。房内竖着一扇巨大的梨花木屏风,其上画着一幅归鸟栖树图。屏风后则是两面墙的书架,顶天立地,架上列有不少兵书和卷轴。
若说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则是房梁之上悬挂着上百只铜铃,纹路古怪。正中的吊铛被取下,换作空白的纸。
风灌进来时,铃铛齐齐晃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这里从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就连大将军的几个孩子,也需要一一闯过院子里的阵法后,才能踏足。
邢磊进入书房,秋风随之一道进来,将梁上铃铛吹动。他抬首,注视了片刻,才移开目光,在书案后坐下。
面上阴云如浪潮退去,渐渐趋于平静。
稳稳立在面前的梨花木屏风,却倏地有黑气掠过。邢磊抬眼,看见黑气散去时,栖息在树枝上的画眉鸟竟抖了抖翅膀,像是活了过来。
“大将军好计策。”那鸟儿张开黄褐色的鸟喙,吐出人语,是道男声,“只是连累府上肖姑娘,受了些委屈。”
想起连夜将肖思宜送走时,她因幻痛而几近昏阙的场景,邢磊并未有几分动容:“痛个一两日而已,不碍事。”
妖物入侵幻境,牵扯的势力众多。鬼谷族、御兽家、各关卡处的护卫,乃至进入幻境的猎手们皆有嫌疑,安排个替罪羊出来不是难事。
所幸大歧皇帝为彰显天子威仪,并未因为一个小小妖物而取消夜宴,不然昨夜若是闹到要将进入幻境的全员一一盘查的地步,那肖思宜的异状恐怕瞒不住。
“倒是你们妖族,赔上了一条命,”邢磊道,“本将军深表惭愧。”
“这都是必要的牺牲,将军不必挂怀。”画眉鸟在枝头蹦跶几下,并未将那丢了命的鼠妖放在眼里。
窗外云层浓密,室内自然不太亮堂。又是一阵风吹进来,铜铃无声晃荡,将室内晃得墨香浓郁。
“是啊,这都是必要的牺牲,”邢磊低低重复了一遍,“你们领主所求,本将军自会极力促成,届时也请你们不要忘记,我所求之物。”
“这是自然,”画眉鸟转了转眼珠,突然问道,“不过,大将军不怕元虚舟那小子将你们邢家供出来?”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盟约,若是有一方遭受牵连,还是挺可惜的。手眼通天又愿意与妖族合作之人,在这帝都可找不出第二个。
提及那个当众侮辱将军府,却因有呼风印护佑而拿他毫无办法的小畜生,邢磊面色微沉。被放逐帝都这几年,那小畜生非但没受到任何磋磨,反而被玄瞻大神官提早接入神宫,更是让他如鲠在喉。
赐婚一事当然是假,这不过是为了请元虚舟入瓮而设下的局。
他未当着天子之面反对赐婚,才有了后来的元汐桐遇妖一事。虽然不知道是哪个节点令他做出这番决定,但结果总归合乎预期。
“你放心,他不敢,”这句话,邢磊说得十分笃定,“要论清白,他秦王府里的水可比将军府浑多了。在天子面前闹到两败俱伤,对谁都没好处。”
现在这淌浑水即将流入落星神宫。
原本拧着眉的大将军指尖轻叩桌面,心中利弊权衡,眉头也跟着松快。
他们大歧这位新任的太微殿神官,还是太年轻,太沉不住气。
若是他完全将秦王府抛之脑后,一门心思朝着通往大神官之位的坦途而走,自然不会有任何人对他产生威胁。
只是可惜,凡世尘缘没那么容易断干净。
那么,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的真实身份,会是比五年前那场恶斗更大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