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谢琅大为震惊,盯着小妹上下打?量片刻,从外表看不出异样。
他?强做镇定道:“尸身已收敛,棺木开不得。”
随即抓起字纸,大步走向王府众人?,追问领头的?顾沛:“六娘失声?了?!”
顾沛委屈得不轻:“娘子根本没失声?。胡太医说的?,她自己?不想理人?罢了……娘子今天还在骂我呢。写在纸上骂而已。”
身后传来一声?嗡响。谢琅质问间,谢明裳已在试着推棺木盖。
停灵棺木并未钉死,稍微用力?便推开一道缝隙。
谢琅大惊,急忙奔过去:“明珠儿,你作甚!”
谢明裳抓起纸笔飞快地写:【棺木尚未落钉。我想见嫂嫂最后一面,再?赠礼给嫂嫂随葬。为何开不得?】
写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和谢琅原以为的?失心疯大为不同?。
他?握着纸条,吸了口气:“你要?送什么给嫂嫂随葬?”
谢明裳从怀里掏出一副小像。
昨夜激烈挣扎时,几乎所有画像都被?撕了个干净,但嫂嫂刘氏的?小像落在床头缝隙里,逃过一劫。
她把刘氏的?小像展示在谢琅面前,顺着打?开的?棺木缝隙往里送。
谢琅这回没有阻止。
沉默地任妹妹送进随葬小像,看她跪倒在棺木边,和过世的?嫂嫂喃喃告别,把棺木盖再?度合拢。
他?如今也看出,妹妹不是说不出话,是心智大变,不想跟活人?说话,闭口不言罢了。
“不知母亲睡醒了没有?”他?提起话头:“你随我去后院探望,如何?”
谢明裳摇头。蘸墨写下:
【让母亲休息。】
【阿兄为何叫我明珠儿?从何开始的??】
谢琅握着字纸出神。
为何叫她明珠儿?当然因为妹妹迁入京城后,父母都这般叫她小名,自己?跟着称呼而已。
细想起来,妹妹年幼随母亲长居关外,自己?身为谢氏嫡长子,留在京城读书。
母亲早年间来往书信里的?称呼,似乎不是“明珠儿”,而是亲昵的?叠字:“珠珠。”
“你小时候,似乎唤你珠珠?后来你长大了,再?以‘珠珠’称呼豆蔻少女,想来你也不喜。‘明珠儿’好听许多。怎么了?”
谢琅敏锐地察觉出某些异样之处:“哪里不对?”
谢明裳冲他?微微地笑,写:【多谢阿兄解惑。】
谢琅上下打?量妹妹。怎么突然问起小名?
门外忽然跑来一个谢家老仆,气喘吁吁道:“大郎君,怪事!庐陵王府与我们谢家向来不合,不结仇就不错了!庐陵王妃,居然亲自前来吊唁!人?已经在门外。大郎君,迎不迎?”
谢琅起身正衣冠:“来者是客,先迎进来。我去探问究竟。”
走出几步,始终不放心,他?又回身叮嘱八分不对劲的?妹妹:“你别乱走。等我招呼好外客,再?回来寻你说话。”
谢明裳点点头,坐在灵前喝茶,安静地陪嫂嫂,坐等兄长回返。
谁知等来等去,谢琅不见踪影,吊唁的?庐陵王妃倒单独走进灵堂。
她以吊唁的?名义而来,却和谢家长媳刘氏素未谋面。人?在灵前,连上香都忘了,只快步走近谢明裳面前,微红发肿的?眼睛定定瞧她,勉强笑道:
“许久不见,六娘。可还记得我?我是杜家二郎幼清的?长姐。你和二郎定亲后,我们见过的?……当时相谈甚欢。”
毕竟是朝廷册封的?郡王妃,甩开随行仆妇单独而来,又突然主动搭话,实在不大正常。
但谢明裳最近状态更不正常。
她斜睨一眼,坐着纹丝不动,继续慢悠悠地喝茶,当然更不开口说话。字纸也懒得写。
她这般爱理不理,庐陵王妃反倒心中忐忑。
她这才记得掂香去灵前致敬,走回姿态敷衍的?谢明裳面前,踌躇片刻,忽然噙着泪盈盈拜倒。
“之前是我庐陵王府对不起谢六娘子。”
“求谢六娘子,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份上,还请在河间王殿下面前美言两?句。自家同?宗兄弟,求河间王高抬贵手,放过庐陵王。”
——
“庐陵王?”
肃静的?书房里,萧挽风长身鹤立于沙盘边,念出这个久未提起的?名字。
“杨宝和在狱中翻供,供出了庐陵王?他?运气不大好。”
严陆卿啼笑皆非:“说起来,还是当初朱
红惜那个案子。搁置日?久,最近京城风向变了嘛,这桩案子也就继续审了。”
“谁想到,原定的?主谋杨宝和当场翻了供,声?称自己?是从犯,把庐陵王供为主谋……咳,庐陵王的?运气当真不好。”
说起杨宝和,也是宫里的?御前大宦,不幸跟冯喜不大和睦。
当初朱红惜案发,被?打?得半死不活、送回宫里问罪。冯喜顺水推舟,把“教唆宫人?、意?欲谋害河间王后嗣”的?主谋罪名,按去杨宝和头顶上,人?至今押在狱中。
朱红惜早死透了,但杨宝和还活着。不仅人?活着,居然翻了供。
严陆卿笑说:“昨日?黄内监带来的?‘宫里的?好消息’,就指这桩事。杨宝和翻了供,宫里顺水推舟,打?算把庐陵王按以‘主谋’的?名头,扔给殿下消气。”
萧挽风一哂,“我要?这废物何用?”
严陆卿也扼腕叹息:“杨公?公?也太老实了,怎会?想起咬庐陵王呢。庐陵王是个打?趴的?软虫,咬死了他?,于我们也并无益处。”
“不说咬死杨相罢,哪怕咬死个裕国公?,于我们也大有好处。”
“给他?点时间,让他?想清楚。”萧挽风起身在书房慢走:“这手棋还没走死。”
他?从罗汉榻踱去窗前,又绕过沙盘,来来回回地踱步。
严陆卿的?视线跟着他?四处转悠:“殿下的?腿伤还肿着罢?这般快走无碍?”
萧挽风:“无碍。”
谢明裳这套推筋手法有奇效,就是疼。
腿伤疼得钻心,反倒带回某些熟悉的?记忆。萧挽风在窗前停步,推开木窗。庭院不知何时开始落雨。
去谢家多久了?
“她最近情况不稳。派人?问问。”
“遵命。”严陆卿正要?出门喊人?,远远地却见一名顾沛手下的?亲兵狂奔进院子。
“殿下!顾队副急报!”
亲兵跑出满头满背大汗,传来惊人?的?消息。
“娘子在谢家灵堂,被?庐陵王妃堵了个正着!”
——
庭院里开始落雨。细碎雨声?夹杂着庐陵王妃的?恳请声?,入耳听不清晰。
谢明裳坐在灵堂里,从头到尾,一个字未说,也不听;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只斜乜面前神色凄楚的?贵妇人?。
庐陵王妃和过世的?嫂嫂压根不认识,更无半分情分。借吊唁名义,专程堵她罢了。
灵前聒噪,置亡者于何地?
谢琅哪会?看不出?此刻他?已赶来灵堂,面色冷寒。
庐陵王妃还在哀求:“宫中追查的?麝香谋害河间王后嗣一案,那肇事宫女,似乎叫朱红惜?庐陵王府对此女一无所知,不知为何被?宫中的?杨宝和攀咬。”
“劳烦谢六娘子,向河间王求情,高抬贵手,放过庐陵王!”
谢明裳忽地站起身,走去嫂嫂的?黑漆棺木边坐下,肩头倚棺木,脸颊搭在冰凉棺木盖上。
“好烦哪。”她和过世的?嫂嫂喃喃低语:
“扰亡者清静者该死。嫂嫂,灵前把她杀了,会?不会?吓到你?”
她甫一起身,谢琅和顾沛两?个便跟着动了,寸步不离地跟随身后,同?时听了个清楚。顾沛追问:“娘子认真的??卑职真动手了?”谢琅沉声?制止:“不可!”
谢明裳听若未闻,从腰间解下不离身的?银鞘弯刀,横放在膝头。
谢琅再?次阻止:“交给我处置。你嫂嫂不喜见血,她会?害怕。”
啊……谢明裳惋惜地把弯刀挂回后腰。
庐陵王妃还在试图靠近,恳求声?不绝。谢明裳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香丸,堵进自己?耳孔。
她今日?冒雨而来,就想和嫂嫂安安静静告个别。
生?者悼念亡者,在生?与死的?交界处短暂停留,倾吐怀念,不留遗憾,彼此珍重告别。
从此,亡者去往永恒安眠之地,生?者背负希望继续向前。
这是十四岁的?她,欠缺的?一场悼念与告别。
第83章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谢夫人还是以家里留饭的名义?,把谢明裳留下了。
亲自下厨熬煮羹汤,强做镇定地和女儿说话。尾音时不时颤抖几下,却很快被?掩饰过去?。
谢明裳坐在厨房里,在缭缭烟雾当中,仰头注视灶台边忙碌的母亲。
这是一张憔悴又坚强的中年妇人的脸。
这是她?第二个母亲。刚强地把她?护在身后,打算护一辈子的母亲。
“明珠儿……”谢夫人的尾音又在细微发?颤:“你为什么,不和娘说话了?”
谢明裳留意到母亲微微颤抖的嘴唇,起身过去?抱住她?,像从前?那样,撒娇地把下巴搁在母亲的肩膀。
谢夫人紧绷的肩背倏然放松下去?。
她?把长柄木勺搁去?灶台,也像平日那般,动手把粘住自己的女儿从身上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