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劝降良久,谢崇山闭目缓缓道:“身为臣子,不敢共坐天下。先把随老夫而来的老亲兵解绑了。他跟随老夫半辈子戎马,吃够了苦头。”
辽东王大笑挥手,即刻上来几个人,解开耿老虎的绑缚。耿老虎急步上前:“大帅!”
谢崇山闭目道:“追随老夫戎马半辈子,末尾却?要牵累你归降辽东王,老夫对?不住你。”
耿老虎含泪道:“追随大帅,是卑职的福气。”
辽东王哈哈大笑起?来:“本王今日得一员虎将!谢帅,前锋营三千兵马归你,剑指京城,横扫河间王那?小儿!”上前亲自解开绑缚,又搀扶谢崇山的手臂往前入座。
谢崇山反托住辽东王的手臂,送他入座,单膝跪地拜倒。身后?的耿老虎一同大礼拜倒。
“末将谢崇山,愿追随吾王,共讨河间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辽东王正眯眼笑看着,跪倒在身前的谢崇山突然暴起?!
身后?半步的耿老虎同时暴起?!
两人默契无间,一个抓辽东王臂膀,一个卡死脖颈,瞬间把辽东王牢牢固定在座椅上。
一声清脆鸣响,辽东王自己的腰刀被抽出鞘,谢崇山拔刀横斩!
惊天反转发生在眨眼刹那?,在场上千人目瞪口呆,辽东王身后?的几名亲信最先反应过来,疾步拔刀前冲,厉声大喝:“护王驾——”
刀光飞过,血水飞溅。辽东王表情呆滞的头颅凌空飞起?!
对?着四面八方砍来的刀光剑雨,谢崇山毫不躲避,和耿老虎一起?仰头大笑。
“哈哈哈……”
数十刀枪剑戟齐齐扎入□□,发出可怖闷声。
耿老虎前胸后?背中?刀无数,喃喃地说:“终于痛快了一回,大帅……”仰面倒了下去。
谢崇山须发怒张,无视围拢人墙愤怒的大喊戳刺,直对?头顶苍天,缓缓张开手臂,带无尽感慨,又怀无尽苍凉。
“我谢崇山此生……不负,家国!”
沉重的身体砰然倒地。
第130章 谁更该死。
京城初冬的细雪无声无息落下,混入漫天白幡当中?,难以分辨。
辽东王首级悬挂于城门之上。
戒严多日?的京城十二城门逐一打开。西城门下,百姓自发聚集十余里,迎接剿灭辽东王残部?的兵马返程。
目送谢家人扶灵柩入京。
万民追随,纸钱洒地,护送最后一程。
灵堂设在城北榆林街,谢家新府邸。谢夫人全身缟素,扶黑漆棺木入灵堂。
“老头子,看一看,这是谢家的新宅子,你的军功挣来的。随我?来,莫进错了家门。”
谢明裳快步上前,和兄长谢琅一起,把摇摇欲坠的母亲搀扶去后堂。
噩耗传入京城半月,谢夫人起先镇定如常,见一双儿?女哭得几乎晕厥,还?平和地劝慰他们:“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们父亲早把自己棺木准备好了。”
取出家里存放的黑漆厚棺,叮嘱谢琅,再?亲手刷一遍清漆,准备收敛父亲尸身。
漫长的半个月过?去,北面的消息一日?日?快马传回京城。
谢帅和辽东王同归于尽。辽东王残部?万余人群龙无首,后撤云州,意图接洽突厥残兵,奔逃关外。
京城大点?兵。顾沛拜将军,领铁甲军北上追击。
镇守朔州大营的唐彦真同时接令出兵,两军合围,大破辽东王残部?、突厥人残部?于云州。
寻获谢崇山尸身,护送回返京城。
消息确凿无疑。谢明裳和谢琅从巨大的悲痛中?逐渐走出,接受了父亲过?世的消息,准备奠仪,布置灵堂。
谢夫人却一日?比一日?显得神志恍惚。起先还?能处理事?宜,冷静接待登门哀悼的亲友;渐渐地,谢明裳发觉,母亲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夜里对着空屋子自顾自地言语,仿佛父亲就在屋里某处,和母亲对话。
最近几天,谢明裳索性搬来母亲屋子暂住,日?夜看顾母亲。
今日?灵柩入京,赶来谢家灵堂吊唁的人家络绎不绝。谢明裳搀扶着母亲坐在后堂,阿兄谢琅答谢吊唁的对话声隐隐约约传入耳朵,铜炉点?燃的香火烟气缭绕四周。
谢明裳捧起一碗蜜水,强忍担忧,佯做无事?般奉给神色木然的母亲,“娘,天气冷,喝点?热蜜水,暖暖身子。”
谢夫人愣愣地捧着蜜水。碗身倾斜也?丝毫未察觉,谢明裳急上前扶
住水碗。
这碗蜜水,终究一口没喝。
入夜后细雪变大,天黑湿滑不利出行,前来吊唁的宾客才渐渐减少?。灵堂里答谢的谢琅嗓子早哑了,才喝两口茶,惊见母亲从后堂现身,急忙放下茶盏奔来搀扶。
谢夫人站在灵前,伸手抚摸棺木黑漆片刻,忽地发力狠推棺盖。棺木钉死,当然推不开,谢夫人四处寻锤子,开始一根根地撬钉死棺盖的长铆钉!
谢琅脸色都变了,扑上来阻止:“母亲!让父亲安歇!”
谢明裳从身后拉住兄长,“让娘看!”
谢琅咬牙道:“我?在城外收敛的父亲尸身!父亲尸身……”
“父亲尸身损毁。我?们都知道。”谢明裳眨去眼角的泪意,重复道,“让娘看。娘不亲眼看过?,她?后半辈子再?活不安生。”
灵堂里响起铆钉翘起的刺耳声响。一根,两根,十根……
一声沉重声响,棺木盖推开了。
安静的灵堂里响起一声悲怆大喊。谢夫人崩溃地倒在地上。
谢明裳跪地搀扶痛哭不止的母亲;谢琅捡起锤子,把铆钉根根钉回原处。
踩着细雪的马靴脚步声响起,停在灵堂外片刻,跨进门来。
萧挽风注视眼前混乱的灵堂片刻,解下沾雪大氅,从地上捡起两根长铆钉,递给谢琅。
棺木盖重新钉死,谢琅精疲力尽地起身行礼,“谢殿下。”
萧挽风摆摆手,走去谢明裳面前。两人合力把哭到脱力的谢夫人搀扶去后堂歇下。谢明裳又?倒出半碗蜜水,奉给母亲,“娘,喝点?蜜水。整日?水未沾唇了。”
谢夫人昏昏沉沉地喝了两口蜜水睡下。
谢明裳坐在榻边发呆。猛醒过?神时,一碗蜜水递来唇边,萧挽风盯着她?干裂起皮的唇角,“你也?喝点?蜜水。”
谢明裳把整碗蜜水喝了个干净。萧挽风接过?空碗放回桌上,“今晚还?是不能回?”
“今晚不得空。”谢明裳握着母亲青筋毕露的消瘦的手,“明晚再?回。”
“那我明晚来接你。”
谢明裳仰头冲他笑?了下:“去爹爹灵前上柱香吧。你把爹爹迎回京城,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不会计较从前你跟他吵架的小事了。”
萧挽风一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长夜漫漫。谢家兄妹夤夜无眠,护卫着昏睡的母亲。
窗外细雪声簌簌。谢琅白日?在宾客面前极力维持谢家体面,深夜里才失态地通红了眼眶。
“父亲这一生,盖棺论定,无愧于英雄二字。”
“明珠儿?,”他哑声叮嘱妹妹,“莫忘了在河间王殿下面前提一提,至今顶在谢家头上的二十万两军饷贪腐案子,要继续查。查个水落石出,还?谢家以清白。”
谢明裳捧着温热的蜜水,慢慢地喝:“挽风心里记着。我?也?记着。”
“那就好。”谢琅露出欣慰神色,微微地笑?了下。“等贪污案子也?查出真相,谢家的污名洗清,足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谢明裳却冷不丁地道:“阿兄,不够。”
对面的谢琅抬起头来。
谢明裳捧着蜜水,神色极为平静,乌黑剔透的一双眸子里却光芒耀动,亮得异常。
“阿兄,只洗清谢家被污蔑的贪腐污名,远远不够。”
她?慢慢地说:“爹爹迎战辽东逆王,大胜凯旋,又?被调去凉州大营驻守。凉州大营有精兵三万,辽东王残部?只有万余。只要爹爹领一万凉州精兵,不,只要八千,就可以全歼逆王残部?,再?度大胜凯旋,亲手把逆王的头颅挂在城墙下。”
“爹爹却战死了。他本不必死的。”
在谢琅的注视下,谢明裳抬起头来,黑亮的眸子仿佛有火焰灼烧。
“谁之错?谁害死了我?们的爹爹?”
谢家兄妹在静室内互相对视,谢琅缓缓道:“明珠儿?,你说的很对。”
——
谢夫人昏睡到第?二日?午后才醒来。
灵堂里一场悲恸哭喊,是承认,也?是哀悼。
谢夫人恢复了平日?的稳定,不再?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说话了。
她?只对女儿?偶尔念叨两句。
“我?对你爹这个人没什么好说的。你父亲脾气倔得像头驴,从来不会好好说话,我?也?不是软和脾气。我?爹相中?了他这女婿,说他必成大器,我?只能嫁他。”
“我?跟你爹关系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谢夫人陷入年轻时的回忆,笑?了下,摇摇头。“打仗的时候。”
“每年都有突厥人打过?来。你爹驻守凉州十几年,每年都要打仗,每次身上带大伤小伤的回来。我?又?气又?心疼,每次裹伤换药的时候张嘴骂他,他打了胜仗心情好,不顶嘴,只对我?笑?。”
“后来我?们在凉州生下了珠珠。珠珠体弱多病,分去我?大半心神照顾。你爹一出征就是三四个月,整天不着家,偶尔在家也?不知道如何照顾珠珠,经常帮倒忙,我?看他就烦。”
“后来,珠珠出了事?……”
谢明裳握住母亲的手。
谢夫人反过?来拍拍女儿?的手背。“都多少?年了,娘受得住。”
珠珠在一场春天罕见的沙尘暴里犯了哮喘。哪怕医术最好的军医齐聚镇子,也?不见得能挽救珠珠的性命。谢夫人自己心里也?清楚。
但眼睁睁看着女儿?在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不找个人怪罪,她?简直快要活不下去了。
谢夫人日?夜打马急追,从凉州追入朔州境内,跑死两匹马,硬生生追上了行军队伍。
“……疯了似的,找你爹大吵大哭大闹,要你爹偿珠珠的命。你爹也?快疯了,把你抬出来扔给我?,说你是贺帅遗下的孤女,同样快救不活了,叫我?看着办。当时的你啊……”
也?病得神志不清,蜷着跟个小猫儿?似的,跟随行军队伍日?夜颠簸,眼看着活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