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鹿鸣轻声道:“娘子沐浴罢。浴桶和衣物已准备好了?,灶上刚烧好的热水,洗一洗心情舒畅。”
谢明裳昨夜出?了?整身的热汗,没?多想,由鹿鸣搀扶着起身去屏风后?沐浴。
热水烧得温度正好,水里加了?舒缓疲乏的草药,热水淹上肩头的时候,简直舒畅得骨头都酥了?。
她长出?口气,将手臂搭在木桶上。
无意中一扭头,鹿鸣却也泪汪汪的,抹眼泪时还刻意避着她。
谢明裳抬手抹了?下?鹿鸣眼角的泪花,“怎么了?,谁欺负你们。”
鹿鸣还在强忍着泪说无事,兰夏抱着衣裳转进屏风,一愣,汪地哭了?。
“娘子的肩背……”
雪白的肩背后?头,出?现?许多处淤血青痕。
痕迹并不深重,奈何数目太多,沿着脊椎骨往下?,左右两?边到处都是指印和瘀痕,斑斑点点落在雪白的肌肤上,瞧着触目惊心。
兰夏扑过来?抓着谢明裳的胳膊,雪白胳膊的肘弯关节隐蔽处竟也有淡青指痕。兰夏心疼得眼泪啪嗒啪嗒掉进浴桶里。
“我……我给娘子要?些伤药擦擦。”
兰夏的反应太大,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不敢喊大声,怕被人听去,只忿然道:“欺辱娘子的狗东西不得好死?!”跑了?出?去。
谢明裳被她的反应倒弄得一怔,抽回手肘摸了?下?,处处酸疼。她恍然记起,昨夜被翻来?覆去地揉捏,大概是手劲太大弄出?来?的瘀痕。
鹿鸣显然也误会了?,忍着泪继续轻柔擦拭她的脊背。
“娘子忍一忍。再过两?日就能回谢家,娘子找个机会和夫人私下?见面说一说。郎主如今恢复了?车骑大将军的封号,谢家迟早会起复……总有法子的。”
谢明裳:“唔,昨夜……其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不说还好,鹿鸣的眼泪也啪嗒掉进浴桶里。
娘子的性子,她能不知?晓?轻易不肯示弱的。若不是疼狠了?,哪会那样地喊。
娘子开口安慰,鹿鸣也只能把泪花迅速擦去。
“热水里泡久了?头晕,娘子起身罢。两?日后?回家时,人要?养得好好的。身子骨好了?,才能尽量寻得机会。”
说的很?对。
今日奉上的朝食比前两?日更丰盛。除了?惯常的养胃米粥配爽口小菜,还端上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炖肉。
顾沛指着炖肉说:“主上出门前特意吩咐下来的。说娘子身子骨弱,固然有久病的缘故,但日常吃用得太少,肉食荤腥几乎不碰,如何能养得身子强健。”
兰夏怒道:“你们以为娘子不想吃么?身子不好,清粥养脾胃,肉食吃多了?犯恶心。你们要?看娘子吐几次才行?”一番话口气太冲,鹿鸣急忙扯她的衣袖。
谢明裳倒是无可无不可:“既然你们主上吩咐下?来?的,放着罢。”
顾沛被迎面冲了?一场,倒也没?发作,只尴尬地原地转两?圈道:“不拘多少,娘子吃点,卑职也好交差。”
病中久不碰荤腥,确实不大能用羊肉。羊肉腥膻,如何烹煮都有一股浓烈气味,对于病中敏感虚弱的嗅觉来?说,过于冲了?。
她挑挑拣拣,吃了?两?小块腱子肉,又把肉汤浇了?点在粥碗里,顾沛捧着空碗退走,这?场朝食应付过去。
鹿鸣悄悄说起昨夜庭院里的那场观刑。
“原来?广陵王府留下?的人竟有四五十个之多。河间王昨夜训诫众人道,‘不论你们是被旧主子漏下?的,还是故意留下?的,在本王手下?讨日子,要?认清形势’。”
“昨夜庭院里血流得满院子都是,人几乎被打烂了?。许多人被吓得走路都不稳当?,跌跌撞撞地出?去,着实可怕。我感觉他们不敢违逆新主。我们想要?在府中找寻帮手,不容易。”
谢明裳思索着问?:“章司仪死?了?没?有。”
“没?死?,还留一口气,昏迷着抬出?去了?。据说要?抬回宫里,叫她亲自递送密报给冯喜。”
谢明裳听着听着,感慨了?一句:“打人不打脸。京城里习惯了?背后?互捅刀子,见面依旧客客气气的。这?位倒好,当?面啪啪打脸。”
话说回来?,这?位身为宗室王,又有一层功臣光鲜身份,担得住他的恣睢性情。
她又问?:“那三?个女官如何了?。”
鹿鸣朝庭院方向努嘴:“吓破了?胆。装孙子呢。”
昨夜被揉搓了?半夜,今天起身后?浑身筋骨都酸疼。谢明裳忍着疼,绕庭院走了?两?圈。
剩下?两?名女官低眉敛目,忙忙碌碌擦洗整理了?整个早晨,总之,忙活完手上的差事,不声不响退守在廊下?,竭力把自己?当?作庭院里矗立的灯台石柱子。
谢明裳停步留意看一眼,蹲在廊子里的是陈英姑。
陈英姑眼睛都不敢抬,蹲在角落里,低头用力擦拭着回廊石柱,把廊柱子底座擦得光亮如新。
“朱红惜呢?”谢明裳的脚步停在身侧。
陈英姑慌忙福身行礼,“朱红惜清晨送章司仪回宫。”
谢明裳抬头看看接近午时的天色,“这?么久不回,人还会回来??”
陈英姑呐呐地道:“奴婢不知?。朱红惜在宫里认识的人多,兴许……”
“哦。”谢明裳打断道:“章司仪送回去了?,朱红惜求人告奶奶地躲入宫里不回来?,王府后?院只剩你们两?个了??”
陈英姑大为惊恐,不知?联想到什么,闪电般跪倒开始磕头:“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对娘子并无恶意,求娘子放过奴婢!放过奴婢!”
她这?几下?磕头磕得实在,额头瞬间破了?皮,几滴血溅在廊子青砖上。
谢明裳厌倦地垂眸看着地上新添的血迹。
“听说昨夜淌了?满院子的血?大清早地擦洗了?半天才擦干净。又溅血了?。”
陈英姑的脊背僵直了?。
她露出?绝望的神色,不再磕头,也不再动弹,深深地伏身下?去,摆出?任人发落的姿态。
谢明裳回身往屋里走。走出?几步,停下?道:
“都是心不甘情不愿被人发落来?的。不得不住在一起,不互相体谅倒霉,却偏要?捅刀子寻晦气,似乎不把我踩下?去,就显不出?她站得高似的。只可惜,我这?石头垫着硌脚。”
没?明说“她”是谁,陈英姑怔忪片刻,渐渐回过味来?,后?知?后?觉显出?狂喜神色,又伏身大礼投地:“奴婢和她不同!奴婢尽心服侍娘子。”
“我不差人服侍。”谢明裳厌倦地说。
“我不喜欢这?处,你们也不见得喜欢这?处。只可惜被人按着住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安安静静地住着,两?边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别来?踩我,我也不去踩你们。就不能安生点过日子?”
说完抛下?庭院里的两?位女官回屋子里去。
兰夏和鹿鸣两?个时不时地回头张望,悄声禀告:“她们两?个把廊子里的血迹擦干净了?。”
“人退去角落里,不知?做什么去。”
谢明裳道:“不老实的两?个都回宫了?,这?两?个算老实的。井水不犯河水六个字,希望她们两?个记住就好。”
说话间绕着院子散步,身上出?了?薄薄的汗,精神却好了?些,叮嘱说:“我们的饮食用水还是别让她们两?个碰。”
“我们晓得。”鹿鸣郑重应下?,“那给她们什么差事?我看洒扫庭院的人手足够。她们两?个不安排活计,怕人太空闲,琢磨生事。”
“东间不是新添置了?河间王许多东西么。”
谢明裳随口说:“谁知?今晚他来?不来?。河间王相关的事,全丢给她们做。够她们两?个忙。”
萧挽风今晚没?来?用膳。外头有宴请,他赴宴去了?。
谢明裳打探清楚,安心睡下?。
谁知?人都睡沉了?,大半夜的,忽地感觉到屋里又点亮了?灯,咚
地一声。她迷迷瞪瞪地睁眼,看到一道强健颀长的背影坐在床边。
咚一声,第二只马靴也扔去地上。
帐子被撩开,沐浴后?的清新皂角气息笼罩过来?。萧挽风坐在床边,从上往下?俯身,似乎在打量她睡了?没?有。
谢明裳昨夜被揉搓出?的满背瘀痕还没?消退,走路肌肉筋骨都发疼。
她对这?位在床上的癖好估摸不透,疯了?才会“惊醒过来?伺候”,理所当?然地闭上眼继续装睡。
对于久病缠绵的人来?说,装睡实在是一桩简单不过的事。
她只需抱着软枕,动也不动地侧身面向床里躺着,呼吸浅而急促,口鼻间吸进惯常的安神助眠的药枕气息,刻意忽略上方压下?来?的阴影。
几个须臾间,人几乎真的要?睡着了?。
一只手掌忽地搭在她露出?衾被的左肩头上。
谢明裳心里一震,人依旧抱着软枕不动。看似平静阖拢的眼睑下?,乌黑眼珠细微震颤几下?。
她想起一桩不相干的事。
昨夜准备的白帕子,后?来?被他用来?擦拭她满脸的热汗和泪痕,似乎扔去地上了??
后?来?再没?见到。帕子呢?
脑海里想得乱糟糟,五感越发的敏锐,似乎连阴影晃动都能感觉得出?。
她感觉到人影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拂面,一只手探过来?,摸了?摸她的脸。
京城天气入了?夏,谢明裳夜里睡得脸颊暖热,刚刚沐浴过的骨节分明的手带着冷水凉意,触在脸颊上冰凉。
她强忍着没?动,继续装死?。
对方近距离凝视半晌后?,手指探到她鼻下?。
谢明裳:“……?”
不知?不觉屏住的呼吸在黑暗中强行呼出?。
清浅鼻息喷在对方手指上,谢明裳心里默念:“一,二,三?,狗东西,四,五……”
呼吸急促,浅细而又均匀,属于病中常见的气促。
对方耐力很?好,谢明裳的耐心也不差。直等到二十余次呼吸后?,对方终于抽回手指,没?再继续探下?去,把她裹紧的被子往外拉了?拉,侧身面对床外睡下?了?。
谢明裳睁开了?眼。
黑暗的室内,视野看不清晰,背对她睡下?的男人没?盖被子,侧睡的身形轮廓露出?模糊影子。
耳边传来?平缓而有力的呼吸,她的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隐约灯笼光,可以模糊望见眼前线条流畅的肩胛骨,单衣下?包裹的坚实肌肉,随着呼吸缓缓起伏。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性子也像野豹。
只扑活食,不动死?物。
谢明裳心里琢磨着,以后?多装死??
鼻下?传来?软枕里填充的药草清香,她在黑暗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