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歌未语
车内很安静,耳畔除了能听到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外,还能清晰的听到他沉稳绵长的呼吸。
不知怎的,姜予微的眼皮子越来越重,最后竟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到达淮阳已是两日后,旭日衔青嶂,晴云洗绿潭。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姜予微坐在车内,掀起帘子眺望沿途的风光,带有丝丝凉意的夏风吹在人的身上十分舒爽。
才踏入淮阳的地界,官道上的行人便多了起来。光是方才她?就?已经看到两支商队,用马拉着一车车货物往城内赶去。还有零星的行脚商,或是挑着担儿或是背着竹篓,也是一样的方向。
她?有些奇怪,问身后的人:“怎会有这么商贾往城里去?”
陆寂端起青花釉里红压手杯,姿势闲雅的抿了口?茶,道:“这几日城中有锦市,附近的商贾都会聚集来此。听说有时还能看到从?西域来得稀罕玩意儿,眼下天色尚早,你可想去看看?”
淮阳地处平原,毗邻泺湖,又?是京淮运河的起点。水运便利,所?以颇为富庶,远非溧州这种小地方可比。
姜予微此前在读《江临游记》时便对书?中描绘的淮阳向往不宜,如今他提及便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陆寂一笑,“那咱们先去逛逛,然后再去客栈休息。”
“多谢爷。”
陆寂轻勾唇角,放下手里的茶盏靠了过去,将?手搭在了她?身侧的蜜合色鱼纹方枕上,将?人虚揽入怀中,与她?一起欣赏车外的湖光山色。
他身上如兰似麝的气息扑鼻而来,姜予微佯装不察,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不断闪过的树木。
那些护卫则远远的跟在车后,不敢靠近。
马车行驶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官道两旁有方才的蟠青丛翠变成了阡陌交错的稻田。
四月下旬,稻草刚结出穗来。一阵风拂过,掀起层层绿浪,田野间偶然还可见三四个农户在弯腰劳作。
姜予微倚靠在车窗旁,享受着眼前片刻的宁静。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那些农户身上穿的衣服都破旧不堪,腰背佝偻,面黄肌瘦,脸上也无甚表情,一幅死?气沉沉的模样,麻木地挥动手里的锄头,与周围生?机盎然的景色形成鲜明?对比。
陆寂察觉到她?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道:“没事。”
恰巧此时,裴仪驱马赶了上来,面色发沉,低着头不敢直视车内,拱手禀告道:“爷,方才京城传来消息。”
“说。”
裴仪一顿,迟疑的抿了抿唇,似是有些意外又?有些不解。
陆寂眉宇沉了沉,“何故迟疑?”
察觉到他话中的不悦,裴仪立即收敛心神?,恭敬道:“昨日溧州通判张荐上书?朝庭,参奏您目无法纪,狂妄自大,擅自围抄当朝命官府邸,请求皇上将?您治疗罪。”
溧州通判?
姜予微对此人有些印象,听说他来历不简单,连她?姑父都要礼重三分。不由心头一动,仔细听着。
陆寂闻言却神?色淡淡,漫不经心的抚平袖口?出的褶皱,道:“皇上如何说?”
“皇上并未明?言,只将?折子按下未表。”
陆寂并不觉得意外,接着问:“近日淑妃可有异动?”
裴仪皱起眉头,困惑道:“淑妃这几日都称病未出,除了每日到皇后宫中请安外并无异常。”
淑妃刘氏乃是内阁首辅刘荣光的女儿,入宫短短三年便已晋封为妃,位分仅次于皇后。
近年来刘荣光动作频频,大举提拔自己的势力,朝中有三分之一的官员皆出自他的门下。皇上虽已亲政,但处处受他所?制。
民间甚至还有显皇帝和隐皇帝的传言,显皇帝是指当今天子,而隐皇帝说的则是统领六部的首辅刘荣光。
陆寂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皇上意欲颁布度田令,但刘荣光却觉得新令为时过早。大臣们在朝堂上争论半月有余,始终未决。皇上已对刘家不满,她?在后宫怎敢再生?事端?”
裴仪道:“属下听人说,刘大人前日去了长寿宫拜见太后。”
“看来皇上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那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陆寂看向远处的城门,淡然一笑,道:“不急,会逢其适也,焉知其可?”
“是,属下明?白了。”
第31章 朱鹭
马车缓缓驶过护城河,停在了同安门?下。裴仪先去安排客栈,桑虎带着四名近卫随行在侧,其?他人则散在人群当中。
姜予微自?马车上下来,立即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只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乎快把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车马骈阗,摩肩接踵,沸反盈天,还不乏有女子穿梭其?中。
她惦记脚尖眺望,发现沿街的?商铺和杂货摊子一眼望不到头。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甚至还可以看到金发碧眼的?胡人商队牵着骆驼从他们面前?经过,驼铃声清脆悠扬。
陆寂道?:“从同安门?直到广德门?,绵延十里?都是来此?做买卖的?商人。广德门?往西不远便是黄石矶码头,咱们在那乘船北上。”
姜予微收回视线,兴奋道?:“我听说锦市连开三日,夜不设禁。第三日的?晚上还有火树银花和鱼龙百戏,可是真的??”
“是真的?,你若喜欢,我们可在此?多留两日。”
姜予微一喜,然而才眨眼的?功夫,她嘴角忽的?沉了下来,有些悻然道?:“还是算了,爷此?番是回京述职,怎好因我耽搁。”
陆寂失笑,知道?那不是她的?真心话,道?:“回京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跟在两人身后的?桑虎闻言一惊,弹劾的?折子还摆在御案上,自?家主子倒是一点也不着急,顿时对姜予微的?态度越发恭敬起来。
“走吧。”陆寂牵住了她的?手,打趣道?:“跟紧些,小心被那些人给拐了去。”
他的?手宽厚温暖,掌心生有薄茧,能将姜予微的?手整个包裹住。
此?处是大街,姜予微颇觉别?扭,但识相的?没有挣开。对于这?种混乱之?处,还是谨慎些为妙。
去年溧州元宵灯会,朱家的?小女儿出门?游玩,结果走丢了。等人找到时衣不蔽体,那贼子蒙着面也不知是谁。朱家姑娘也是个性情刚烈的?,次日凌晨趁看守的?下人不备,一条白绫自?悬梁下。
朱家夫妇悲痛欲绝,日日去府衙前?鸣冤。那阵子闹得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门?,好在最后拿住了元凶。
陆寂牵住她的?手往里?而去,一路上应接不暇。有巧式锡器,通照湖锦,香饮铺子,六陈店,还能看到灼龟的?幌子......
灼龟店内的?炉中正在焚烧龟甲,身穿藏蓝色道?袍的?小道?士在一旁拉风箱,忙得满头大汗。头戴纯阳巾的?白胡子老道?则在为一位妇人观已经烧好的?龟纹,测定吉凶。
陆寂见她一直看着此?处,道?:“神鬼之?事,大多虚妄。不过问上一问,寥以慰藉也未为不可。”
姜予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命数她早已知晓,是吉是凶于她而言并不重要?,何需再测?
“爷,此?地如?此?繁华,但为何要?叫锦市?”
陆寂解释道?:“淮阳乃水路咽喉之?地,南北商人大多集聚于此?。起初十分混乱,偷盗、斗殴之?事时有发生,朝廷索性在城南划分出一块地方,设南市令以便管辖。”
“此?处原本?有十二月市,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桃符市。每到四月,百姓们便会把今年的?新锦拿到集市上来售卖,故而才称锦市。”
她环顾四周,发现卖织锦布帛的?人家确实不少,“如?此?说来,岂非每月都有三天夜不设禁的?日子?”
“正是,月市的?最后一日是淮阳百姓每月一次的?盛会。除了鱼龙百戏外,有时那些买卖做得好的?商人还会当成撒钱财来祈福,所以那日最是热闹。”
姜予微心中暗动,跟在他身后继续往前?。
然而才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发现前?面围了许多人,将原本?就拥挤的?街道?堵得寸步难行。她嫌挤,想从后面绕道?而行。
陆寂却笑道?:“这?么多人,想必是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不过去瞧瞧岂不可惜?”
话音刚落,桑虎便立即过去开道?。他生的?人高马大,面相又?凶悍。那位被挤到一旁的?人看到他脸上那道?骇人的?疤,刚涌起的?怒火顿时熄了,就这?样很快清出来一条可以通行的?路。
陆寂细心的?环住她的?肩膀,以防被人挤到。
两人来到了前?排,只见人群的?中心是一个小摊。摊主是个年金花甲的?老头,身子干瘪消瘦,脸上尽是岁月留下的?沧桑,手里?捧着十几支做工粗糙的?竹木箭。
与寻常木箭不同,他手里?的?箭箭头全都用粗布包裹严实,无法?伤人。
摊前?摆放着一面铜锣,只有菱花镜大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持榆木弓站在离铜锣三米远处,拉弓搭箭意图射中那面铜锣。
看样子这?是一场游戏,玩法?与投壶相似,只要?射中便可拿到彩头。铜锣旁竖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十文一箭”。
姜予微惊叹不已,三十文都够一家三口一日的开销了。这?种玩法?,寻常百姓可玩不起。
木牌前?还有一个竹编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鸟,想来便是此?次的?彩头。
那只鸟形状似鹤,体羽及爪子却是漂亮的淡粉色。脖颈修长优美,蜷缩成一团,头耷拉下来,时不时发出一声哀鸣。
姜予微此前从未见过,想到陆寂博闻强识,不问白不问,便道?:“爷,此?乃何物?”
“此?鸟名叫朱鹭,尔雅释鸟疏云:‘楚威王时,有朱鹭合沓飞翔而来舞。则复有赤者,旧鼓闻朱鹭曲,是也。’能在此处看到也算难得,三十文一支箭不算贵。”
原本?生长在山野之?间,无拘无束。如?今却因商人重利之?故而困在小小的?笼中供人玩乐,何其?不幸。
陆寂一笑,“你若喜欢,我就替你去赢了来。”
姜予微刚想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喝倒彩的?嘘声,原来是那女子又?射空了。
那女子脸色十分难看,周身寒意密布,冷冷的?扫视了一圈众人。跟在她身后的?小厮和丫鬟个个胆战心惊,都不敢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因为算上刚才那支,她已经连续射空二十四支箭了。
摊主也是发怵,先前?来射箭的?公子小姐大多是为了寻个乐子,便是射不中也是一笑了之?。可这?位姑娘却一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仿佛势要?拿到彩头不可。
他小心翼翼的?陪笑道?:“姑娘可要?再试一次?这?支箭不要?钱,算小老儿孝敬给姑娘的?。”
那女子闻言愠色更?甚,只觉他这?番做派是在有意嘲讽自?己。柳眉倒竖,“谁要?你的?破箭!”
她低头看了手里?的?榆木弓,忽然冷笑了声,“你这?张弓有问题,定是你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想借此?讹钱!”
摊主大惊失色,忙半弯下腰,惶恐道?:“姑娘说笑了,小老儿做生意最重诚信二字,哪里?敢在弓上作假?”
“那你的?意思是本?姑娘箭术太差,所以才连射二十四箭都不中?!”
那女子虽然头戴幕离,但身上穿的?是百两银子一匹的?织金锦,腰间坠的?是镂空雕牡丹羊脂白玉佩,也是价值不菲,光是这?块玉佩便可买下这?里?五间铺子了。
摊主自?是不敢得罪,脸色煞白,忙不迭道?:“姑娘误会了,小老儿绝无此?意。”
那女子闷哼了声,别?过头去看也不看他,神情倨傲,“我不管你是何意,反正这?只鸟本?姑娘今日要?定了!来人,把它给我抬回去。”
摊主一听,顿时染上急色。这?只朱鹭是他求了许久,好不容易才从捕猎人手里?买来的?,花了足足十两银子。
之?所以没有直接卖掉,也是想通过这?个方法?多赚些前?。今日才是第一日,若是就这?样被拿走,亏得血本?无归啊。
他哀声求饶,“姑娘不可,小老儿是小本?买卖,一家老小全指望这?只朱鹭了。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过小老儿吧。”
那女子不耐烦的?蹙眉,丝毫不理会他的?话,朝身后道?:“你们还愣着做甚?!”
几个小厮立即上前?,一把推开想来阻拦的?老摊主。老摊主骨瘦如?柴,被他们一推结结实实的?摔在一旁的?柳木条凳上。
条凳上原本?还放了几个品相较差的?细颈双耳瓶,也是用来当彩头的?。此?时碎了满地,人躺在那儿半天都爬不起来,喉间溢出呻1吟,面上皆是痛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