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比起薛氏等人满身的珠翠金玉,云娆平常其?实很少用贵重耀目的首饰, 只稍稍点缀妆扮, 不失侯府身份即可。但即使如此,年才十六的小姑娘站在妯娌堆里, 仍是十分惹眼的清姿丽色。
裴砚看了?一路, 此刻相距几?步之?遥,她脸上的笑意从眼底溢出来, 那是打心眼里为?他的平安归来而高兴。
裴砚忍不住也勾了?勾唇。
那边裴元曙难得见儿子在家人跟前展颜,暗暗纳罕之?余,不由多瞥了?眼云娆。
不过他跟裴砚父子之?间?素来生疏, 这么些年,裴砚芥蒂于潘姨娘的事?,也几?乎不与他亲近。如今见了?面?,虽然心里攒了?些话想说,一时间?却无从提起。
倒是长房的裴元晦负手笑道:“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为?着青州的事?, 皇上和朝臣们没少担心,如今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是啊,不容易。”裴元曙在旁附和。
裴砚便拱手问候:“伯父、父亲。”
而后朝崔氏和范氏行礼,再招呼来迎他的裴见青、裴见泽等兄弟。
他身上仍穿着铠甲,腰间?悬了?长剑,久经沙场杀伐后姿容端毅气度老练,莫说侯府里金尊玉贵养出的兄弟几?个,就是在朝堂厮混半生的裴元曙和裴元晦都被压得黯然失色。
更别说裴砚的身后还跟着成群的人,都是奉命来送帝王的赏赐,或是手捧锦盒或是抬着箱子,东西?贵重不说,那份皇恩就给侯府增色不少。
范氏不由看了?眼亲儿子裴见泽。
人比人气死?人,庶子越是风光夺目,就越显得她膝下这嫡子庸碌无能。
范氏心里半点都高兴不起来,脸上却还得堆着笑,道:“府里也都记挂着呢。侯爷还让人备了?接风宴,快把这沉甸甸的铠甲换了?,好为?你?接风洗尘。”
裴砚淡淡应了?声,又道:“伯父、父亲,我先回屋休整,稍后过去?。”
“好,里头备了?好酒,你?快些过来!”裴元晦朗声笑着,招呼众人先往后院的暖阁里去?。
裴砚则拍了?拍云娆,带着成堆的赏赐拐向枕峦春馆。
夫妻俩成婚算来也有八个月了?,前次裴砚征战归来时两人还生疏得很,这次却是熟络了?许多。
往回走的路上,云娆瞧他龙骧虎步神采奕奕,悬了?许久的心彻底落回腹中,暗暗为?他全须全尾地回家而感激神佛保佑。
裴砚瞥见她垂眸浅笑的模样,不由也勾了?勾唇,“这几?个月还顺利么?”
“有将军给的护身符,自是顺利的!”
云娆仰着脸儿笑望着他,夕阳下双眸明亮。
裴砚被这马屁拍得还挺舒服,看她神情气色也不像受委屈的模样,便道:“怎么忽然想起去?三水庄了??”
云娆便将鹿岭之?事?后满城人心惶惶,府里怕潘姨娘在外出岔子的缘故约略说了?。因?怕给裴砚添堵,也没提薛氏和范氏暗里较劲的小心思,只感叹三水庄那座院落之?清幽自然,潘姨娘性情之?清雅和婉。
裴砚听在耳中,眼底渐添柔色。
自打记事?起他就知道,母亲在府里是个尴尬的存在,上至祖父祖母,下至父亲、嫡母乃至伯母等人,都对?潘姨娘讳莫如深。
幼时他也曾恼怒疑惑不解过,还曾恳求父亲善待生母潘姨娘。后来长大了?渐渐晓事?,便息了?那些心思,对?侯府不再有半点指望。
在他屡立军功挣得官职前,长辈们从不曾对?他和颜悦色,偶尔事?涉潘姨娘时,那几?位也多是怀有芥蒂不愿多提的态度。
连同这次三水庄的事?,裴砚也绝不相信范氏她们是出于好意。
不过云娆是个例外。
她提到院前的半亩荷塘、周遭的山水时分明藏了?赞许,提到那满架的藏书时甚至有钦佩之?色。偶尔看向他时似乎还藏了?疑惑,大约是不明白潘姨娘为?何是如今的处境。
裴砚没打算跟她说侯府里那些陈年的污糟事?,听她满口夸赞亲生母亲时,却觉这阴差阳错娶来的媳妇儿实在温柔可亲。
夕阳余晖里,他几乎想摸摸她的脑袋。
到底是忍住了?。
两人闲谈着进了?枕峦春馆,云娆先去?里头备了热水栉巾等物,待裴砚将那沉甸甸的铠甲卸去?,便送他入内室沐浴盥洗。
浴房里热气袅袅,因?云娆用得久了?,还有股很好闻的淡淡香气。
角落里养着的茶梅开得正好,旁边则依次放着干净的衣裳,从贴身之?物到中衣罩衫,俱是仔细熨过的。
裴砚拂过叠好的里衣,想起出征前看到云娆和青霭她们一起在侧间?熨衣裳,贴身之?物都是她亲自上手,只将外裳交给青霭和绿溪她们。
他的贴身里衣想来也是她洗熨的。
心里生起种奇异的亲昵感,裴砚褪去?衣裳抬腿跨入浴桶,将身体没入混了?香汤的热水里,感觉到久违的放松惬意。
洗去?风尘后换好衣裳,两人便往后院暖厅而去?。
……
立冬将至,天气渐而寒凉起来。
侯府的暖厅里早早笼了?炭盆,这会儿外头凉风飒飒,厅里聚满了?人之?后倒是暖和得很。
今日老侯爷命人设宴,其?实不单是为?给裴砚接风洗尘——
裴固虽有意逢迎帝王笼络裴砚,当着众人的面?,其?实还是不肯把姿态摆得太明显,仍要端一端祖父的架子。
今日阖府齐聚,其?实还有旁的缘故。
老侯爷裴固一生荣华富贵,到腊月里便该是古稀高龄了?。
京城的勋爵人家里,像他这样身份贵重又长寿健朗的人并不多,到时候少不得要办个寿宴,一起热闹热闹。
上了?年纪的人,难免看重儿孙满堂。
老侯爷年轻时候脾气倔,跟三儿子裴元绍闹翻后死?撑着不肯和软,对?潘姨娘和裴砚母子也不闻不问。彼时儿孙辈年纪尚小,他将指望都放在裴见明、裴见泽兄弟们身上,没太把裴元绍和裴砚放在心上。
可如今十来年过去?,裴见明他们还没混出个名堂,裴砚和裴元绍却已是能独挑大梁的猛将。且如今这时节,武将比文臣明显更得帝王器重。
这般情势,若他还跟裴元绍和裴砚僵着,到时候寿宴上得多难看?
是以前阵子裴固就跟裴元晦兄弟俩流露了?态度,想把陈年往事?都搁在旁边,将僵了?多年的关系稍加缓和,好让府里更亲近些。
裴元绍那边由兄弟俩以家书联络劝解,裴砚这儿就更好办了?,都在一座府里住着,见面?三分情么。
存了?这心思,今晚裴固便特地召齐了?两房儿孙。
待云娆和裴砚过去?时,众人也笑脸相迎。
于是铺开杯盏,一家子男女隔着屏风各自入座,品尝这顿立冬前精心准备的佳肴,裴固还特地拿出了?藏在窖里多年的陈酿。
男人们多多少少有点嗜酒,有了?珍藏的好酒助兴,氛围自是热络。
长辈兄弟们轮番相劝,裴砚也没太推拒。
两壶酒下肚,他的脸上浮起稍许醉意,眼睛虽没明着往屏风那边瞟,耳朵却总留意着女眷那边的动静——
多年的军营生活练出了?好酒量,这两壶委实不算什么。自幼僵冷疏离之?后,他念着母亲的遭遇,丝毫没打算跟侯府重修旧好,这会儿听腻了?场面?话,只觉眼前的人实在无趣,远不及屏风那边的云娆可亲可爱。
这般心有所牵,偶尔听见屏风后熟悉的轻笑,他的唇边便难免浮起点笑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屏风那边,云娆确实心绪不错。
一则是裴砚安然归来,这事?儿确实值得庆贺。
再则太夫人得了?老侯爷的叮嘱后,特地跟儿媳孙媳们叮嘱过,这几?个月务必和睦相处,绝不可给老侯爷添堵。
薛氏自打娘家出事?后,就很少再去?捏范氏的短处,更不会轻易挑起争端。
崔氏揣摩着老两口的心思,自是不愿引火烧身。
剩下个范氏屡次吃瘪后长了?点记性,不敢在老侯爷跟前找不痛快,加之?近来为?裴锦瑶的婚事?操了?点心,也没心思去?找茬寻衅。
如此一来,饭桌上倒是难得的长幼和乐,儿孙媳妇们寻着趣事?逗太夫人高兴,也给桌上添了?不少笑语。
云娆尝着美酒佳肴,偶尔也凑个趣。
她今日和明氏坐在了?一起,明氏穿了?新裁的冬衣,温婉的堕马髻饰以金钗,在太夫人和婆母跟前凑趣之?余,也不时低头跟云娆说说小话。
满厅热闹的气氛里,男人们劝酒的笑声也传到里头。
薛氏听着屏风外老侯爷对?裴砚的赞许之?词,也自向太夫人笑道:“说起来,咱们二弟今年屡屡在战场上立功,外头都夸他是朝廷栋梁呢。前儿我进宫去?,连贤妃娘娘也赞不绝口。”
“今年老二确实受累了?,为?国尽忠,是给咱们侯府的门楣增色不少。”太夫人颔首肯定。
薛氏便笑瞥云娆,“这还不是咱们二弟妹有福气,老二娶了?她这么个美人儿,比从前顺当了?许多呢。”
她难得这样当众夸赞,非但云娆,就连明氏都微觉诧异。
待众人聊过这话茬,那边论起旁的事?时,明氏便轻戳了?戳云娆的衣裳,低声道:“说起来,大嫂嫂近来找过你?么?”
“找我?做什么?”
这样看来是还没找过了?。
明氏抿着香茶,随口道:“也不是大事?。就是忽然想起来,她想寻个前朝的雕版,问我有没有门路,我倒不太熟悉。你?最爱雕版,也不知有没有见过。”
云娆好奇道:“是什么样子的?”
明氏便将雕版的图样情形说了?,又道:“我瞧她对?这雕版上心得很,大约是有急用。”说罢,听婆母崔氏提起了?她,便笑着转头去?接话茬。
云娆却是心思微顿,只拿低头喝茶来掩盖。
明氏说的这块雕版她还真的见过。
就在贺掌柜那里。
富春堂祖上也曾是清流的书香人家,后来虽说遭遇事?情没落了?,甚而转向商户的营生,底子却也不算太薄。
那块《金刚经》卷首画的雕版十分珍贵稀罕,可以说是贺家的传家之?宝。贺掌柜平素其?实藏得很紧,平常都秘不示人。
之?所以给云娆瞧过,是因?两人最初是以东园寺的经变画结缘,贺掌柜瞧她心性纯善,与京城几?座佛寺常有往来,加之?小姑娘家对?雕版倾注了?颇多心血,才拿出来给她赏看。
如今薛氏四处寻找,是要做什么?
以薛家从前富贵豪奢的做派,必然不是真心喜爱那雕版,多半是要拿去?投旁人之?所好。
若得知东西?在贺家,焉知不会强取豪夺?
怀璧其?罪的事?,京城里并不少见。
明氏那样聪慧的人,自然知晓薛家惯常的做派,特地跟她说起这个,未必不是有意提醒。
云娆心头微跳,瞧着上首薛氏谈笑风生的模样,觉得回头还是该提醒贺掌柜一声,免得被薛家打探到消息找上门,反而招致灾祸。
……
这场家宴吃得热闹,直至亥初方?散。
云娆知道自己酒量太浅,没敢在长辈妯娌们面?前多喝酒,裴砚却实打实被灌了?不少的酒。
走出暖厅的时候,他的身体甚至晃了?晃。
裴见明见状,便笑侃道:“二弟酒量可真好,喝了?那么些,也就脚下打个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