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万喜说得慢吞吞,语气也没什么起伏,如平常一样显得又憨又呆。
可众人都愣住了。
即便是赵秀贞和田娘,也从不知道万喜从前是这样过来的。
田娘红了眼睛。
小姑娘更是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紧紧抱住万喜,把头埋进她怀里。
万喜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芝麻糖,塞进她的嘴里,又摸摸她的脸。
“角抵场的老板说,我是个供人观赏玩乐的玩意儿。大家也都这么说,好像我不是个人,而是板凳锄头那样的死物,没人把我当人。”
万喜张开嘴,呼出一口气,眼底泛出湿意,可目光是坦然的。
“可我明明是个人呀。”
“我不是个给人用的物件,我是个人。”
万喜又摸了下小姑娘的头,告诉她:“你也是个人。”
小姑娘忽而失声大哭,那枚紧攥在手里的金簪滑落。
她双手都紧紧抓着万喜的衣襟,扑在万喜怀里,哇哇哭得像个孩子。
万喜用力回抱着她,宽阔柔软的胸膛,带着芝麻糖的味道,淳朴而令人安心。
良久,良久。
小姑娘抽噎着抬起头,问她:“然后呢?”
万喜手指拨开她脸上被泪水粘连的发丝,讲故事一样地叙述。
“后来我每天都很难过,我开始恨自己长得壮,再也不肯表演角抵。老板就给了我几钱银子,把我赶走了。”
“我听说南方都是汉人,就一路往南走。可钱太少,路费买饭都不够。我以为自己要饿死了,几次晕倒在路边,是田娘救了我。”
“你知道被救之后,我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小姑娘仰着脸,听得出神,突然被问到,她想了想,哭哑的嗓子试探着开口。
“……开心?开心自己还活着?”
“不对,”万喜摇摇头,圆圆的脸上噙着笑意:“我很庆幸,庆幸我生得壮。”
“不然第一次晕倒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那我也就等不到田娘来救我,今天也不会再遇见你。”
小姑娘呆住,牙牙学语似的重复:“……庆幸?”
“对,庆幸。”
万喜严肃小脸,笃定地点头。
“我生得壮,有力气,这很好。”
“你长得美,漂漂亮亮,这也很好。”
“这些都是老天给我们的礼物,我们生下来就有的好东西。”
“正因为是好东西,所以才有坏
人觊觎。”
“不要羞愧,不要自责。”
“错的从来都不是安静生长的花,而是那只摘花的手。”
小姑娘怔怔望着她,怀疑却又期盼地问:“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万喜认真看进她的眼睛,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斩钉截铁。
“绝不是你的错。”
屋中安宁静谧,田娘站在万喜身后,无声哭红了脸。
原来,不是她的错啊。
新年将近,临州还未下过雪,只是一日日地阴冷。
这天终于出了太阳,营中人人都在洗洗刷刷,到处晾着被褥衣衫。
帐外空地上,孟长盈窝在躺椅上晒太阳,雪白脸蛋被烤得微微红。
赵秀贞一身薄衫,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滴水。她对着光,眯着眼擦枪,擦得很细致。
月台来了兴致,支了个小泥炉煮茶,烤了些瓜果花生,香气淡淡飘开。
田娘做着绣活儿,偶尔搭把手。
万喜在旁边蹲着,栗子熟一个扒一个,手比星展都快。
上次带回来的姑娘都进了娘子营,只有万喜安慰过的那个小姑娘,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万喜,非要跟着她。
赵秀贞允了之后,小姑娘就跟着万喜做事,小尾巴似的。
万喜给她新取了个名字,跟她姓,叫万乐。
很朴素的名字,但万乐特别喜欢。
万喜扒好栗子,一半塞田娘嘴里,一半塞万乐嘴里。
星展一个都没抢到,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去逗小阿羽。
小阿羽围着田娘做的口水兜,都会走路了,一颠一颠地拿着把小弓玩。
小弓是星展亲手做的,弓弦被田娘换成了柔软的棉线,抓着也不会割伤阿羽的小手。
“虎……虎虎……”
阿羽含糊地念着,躲开星展捏来捏去的手,直往田娘膝上趴,小手伸着去抓田娘绣的老虎帽。
“对呀,绣的是小老虎,阿羽喜欢吗?”
田娘笑着,用小老虎的尾巴去逗阿羽,眉目温柔,发间的杏花银簪在日光下微闪。
星展注意到,捂着嘴去扯月台的手,眼珠子一个劲地往田娘头上飘,压低声音:“你快瞧,快瞧,她头上戴的是什么!”
万喜瞥过来一眼,慢吞吞道:“是吴百户送的簪子,你不是见过吗?”
田娘闻言,一抬头,众人目光都落在她发间。她抬手摸了下簪子,秀气面庞都羞红了。
偏偏万喜还嘿嘿一笑:“田娘,你红着脸也好看。”
“你……我……”
田娘小脸红得冒烟,背过身去,抱着小阿羽不理人了,耳尖红通通的。
星展靠着月台,乐得一直笑。
忽然眼神瞥到一旁的孟长盈和赵秀贞,一个晒太阳睡觉,一个晒头发擦枪。
看着赵秀贞流畅手臂肌肉上的刺青,星展心思一转,抓了把花生就坐到赵秀贞身边。
她“啪啪啪”按开烤得酥脆的花生壳,递一把香喷喷的花生米过去。
“赵副将,吃花生。”
赵秀贞侧目瞥她,把枪放下,拍拍手掌接了花生。
“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我就是来跟赵副将聊聊天嘛。”星展义正辞严地说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憋着事。
赵秀贞哼笑一声,手掌搓开花生的红皮,低头一吹,吹了星展满脸。
“有事说事,没事靠边站,我还要擦枪。”
星展“呸呸呸”,拂开到处乱沾的红皮,心里骂人,脸上还露出个白牙笑。
“听说赵副将是南罗人,我就是好奇,你怎么跟着褚将军来了中原?”
星展心里还没放下这件事,她非得搞清楚,赵秀贞和褚巍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万喜那一句,叫别人不要喜欢褚巍,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褚巍和赵秀贞早就私定终身了?
这两人哪哪都不般配啊?
“原来是这事,”赵秀贞笑了下,看了眼窝在躺椅中的孟长盈,用肩膀轻撞了下她的膝盖,“你叫她问的?”
孟长盈晃了下,睫毛动了动,却没睁眼,懒懒道:“和我没关系。”
星展见她半天不答,又着急地催了句:“赵副将,你说说嘛!”
赵秀贞捏了只白胖的花生米,塞到孟长盈口中。在她慢慢嚼的时候,自己吃一把,咬得嘎嘣嘎嘣响。
吃完才在星展着急上火的目光中,答了她的话。
“褚将军平南罗之乱的时候,赢了我,所以我答应他一个条件。”
好简短的一句,星展琢磨了会,狐疑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赵秀贞耸耸肩,眼里却带着不服输的利光。
“那你答应他的是什么条件?跟随他?”星展追问。
跟随?
她可不会跟随任何人,她只忠于她自己。
赵秀贞又提起枪,细细擦着长枪头,轻嗤一声。
“只是十战之约。”
“十战……之约?”
“我为他打十场仗,打完我就回南罗,不掺合你们汉人的事了。”
星展闻言眼睛一亮,看来真是她误会了。
可想到赵秀贞或许要带着田娘万喜离开这里,星展竟又有些失落。
孟长盈也半睁开眼,对上赵秀贞的凤眼。
赵秀贞似笑非笑,勾着唇:“怎么,舍不得我?”
孟长盈动了动,浑身懒洋洋的像没骨头,“如今打到第几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