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褚磐摇摇头,认真地说:“磐儿常常听爹爹说起盈姑姑,能见面就是给磐儿的礼物了,磐儿不要别的礼物。”
说完,褚磐又跪坐回去,一点也不像七八岁皮猴子似的男孩,反而极乖巧端静。
孟长盈目光又转回褚巍身上,两人对视无言。
“竹卿,”褚巍突然开口,“先把磐儿带出去,叫他认认几位叔叔姑姑。”
林筠应声,领了褚磐出去。
屋中只剩下两人相对,孟长盈握着竹节杯,迟疑道:“磐儿……多大了。”
“才过了八岁生辰。这段时日太忙,都没顾得上他。”褚巍眼中有几分愧疚。大义私情总难两全,他太忙了。
八岁……
孟长盈垂眸,心里数了数年份。正是褚巍逃离北朔,隐匿身份前往南雍的时候。
那时南北皆乱,孟褚两家横遭祸事。孟长盈才刚入宫不久,和各部漠朔旧贵争权,能将褚巍从狱中救出送走,已然是极限了。
这八年来,褚巍竟从来没和她提过一句从前。
“这孩子的……”孟长盈犹豫了下,换了个问法,“怎么把孩子放在林家?”
褚巍眼神微微波动,轻笑了下:“磐儿一直我在照料,可去年平南越,总不能把磐儿带去那毒虫瘴气肆虐之所。”
“风远兄和竹卿小友我很信任,就拜托他们代为照料。如今事情总算都告一段落,恰逢年前,就把磐儿接回去,过个好年。”
褚巍面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仿佛天大的事在他口中也都是小事。
孟长盈嘴唇动了动,轻轻舒出一口气,嗓音放得很轻。
“那时候,你一个人,还好吗?”
褚巍敛眉,烛光只照亮他半边侧脸,影绰看不分明。
“阿盈,”他还是轻轻地笑,“那时候,手忙脚乱啊。”
灯花轻微噼啪,炸响一瞬明亮,映出他眼底一点眸光。
孟长盈下意识捏紧了竹节杯。
半晌,一仰头,饮下一杯快散去热度的酒,涩味在口中蔓延开。
“有磐儿也好,免得我总忧心于你。”
孟长盈放下酒杯,面上流露出一丝带笑的怅然。
“待我也去了,你好歹不至于孤身一人到处飘着。有磐儿在你身边,也好。”
“总胡说,”褚巍屈指敲敲竹案,声音清脆,眼底微微红,“我也只有你和磐儿两个亲人了,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默了默,孟长盈点头,一本正经,“知道了,表哥。”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随即,褚巍也跟着笑起来,举杯同她一碰。
笑声相合间,似乎有某种隐秘不为人知的意味藏在此处,叫人看不出两人你来我往的暗语。
外间里,褚磐和众人都见过礼,正端坐着。
剩下的人个个瞪着眼睛瞧他,直勾勾的。褚磐被这些眼神,看得不安,微微动了动身体。
林筠抬手捏了捏他的肩,同他说:“磐儿别怕,叔叔姑姑们都是喜欢你。”
崔绍眼神惊奇,摸着下巴道:“瞧这相似模样,真是庭山兄的孩子啊。”
月台轻啧一声,斥他:“在孩子面前胡说什么,不会说话就闭嘴。”
崔绍连连拱手,作势抿住嘴巴,从嗓子里挤出话来:“不说了不说了。”
星展围着褚磐转圈,像是在看什么难得一见的新鲜东西。
褚巍气势斐然,是威震一方的大将军,还铁面无私地罚过星展军棍,在星展心里形象有些可怕。
突然看见一个小小褚巍似的褚磐,白白嫩嫩的脸颊还有婴儿肥,简直让人手痒。
星展嘿嘿一笑,突然伸手捏了下褚磐软软的脸蛋。
褚磐一惊,抬眼看是星展,乖乖地喊人:“星姑姑。”
“哎——”
星展响亮地应了一声,一脸得意之色。
屋外暮色四合,隐约传来林阔的高亢歌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我足*——”
众人皆侧目,林筠却直接推开门,叉腰站在门口,扬声开骂。
“有什么好唱!你在岸上逍遥自在,挑拣清浊,那浮沉沧浪的万民可有得选?既要做个缩头乌龟,那就安生窝着,少来扰人!”
用词辛辣,语气激愤,连珠炮似的从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口中说出。
明明骂得是旁人,星展都不免一抖,压低声音。
“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林大将军啊,还是他爹,他怎么把人骂得跟孙子似的。”
郁贺轻嘶一声,眼神制止星展 ,不赞同道:“那是林家的家务事,少说两句。”
星展瘪瘪嘴,到底是没再说了,但仍竖起耳朵听着。
林阔也隔空骂回来,醉醺醺的,但中气十足:“你老子是缩头乌龟,你又是什么东西?小乌龟王八蛋!”
“你才是王八!戳都戳不动!什么狂人什么隐士什么大将军,少给我丢人了!你再乱嚎,明日我不给你送饭了,你就喝酒喝死吧!”
林筠重重哼了一声,骂了这么一长串,压根都不带喘气的。
几人目瞪口呆,耳朵都竖着,等着听下文。
褚磐小脸淡定地宣告:“林爷爷不会骂回来了,他饭量大,一顿不吃都不行。”
爷爷?
褚巍管林阔叫兄长,褚磐管林阔叫爷爷,这辈分怎么理的?
月台眼神怪异地来回转了转,还真没再听见林阔的声音,外面一片安静。
“吱呀”一声,林筠推门进来,微微喘着气,袖子都撸高了。
众人目光各异看向他,林筠面庞微微一红,羞涩地挠挠头。
“诸位见笑了。”
星展赶紧摇头:“哪里哪里,是开眼了。”
生怕惹到他,这个真骂不赢。
崔绍两眼放光地凑过来,抚掌道:“竹卿兄弟,你这张嘴可真巧,快教教我,给我传授些秘技!”
林筠脸色越发地红,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劲儿地摆手,“太粗野了,可别取笑我了。”
接了褚磐,一行人回青玉小院安置。后山小屋是林阔常宿的,住不下多少人。
夜色渐深,星展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从前她常居漠朔皇宫,后来住进临州大营,这还是第一次同大伙一起出来游玩呢。
她披了外衣,悄悄推开门出去,才走出几步,就看见院外一颗枯败老梅树下一道清癯身影。
夜色中朦胧一眼,星展就辨认出,那是郁贺。
她下意识往前走两步,却又顿住。
她瞧见了他侧脸上的一道水痕,在昏暗中像是一条趴在面上不知去向的神秘小路。
星展明白了,他是在思念一个人,一个不能从他口中提起的人,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怎么不过去?”一道压低的清润嗓音响起。
星展回过头,是林筠。
他正端着宽大的圆团箕,上面放着一捆竹笋。
“我……”星展偶尔的郁闷被人撞见,还是个才认识的少年人,她不免有些局促。
“我正要去晾笋子,要不要来帮我的忙?”林筠眼睛微弯,笑着邀请她。
“……好啊。”
星展往他背后看了眼,帮他提起来剩下的几捆冬笋,随他往后院厨房走。
“这么多笋,吃得完吗?”
“吃不完,所以要做成笋干呀,可以存放得更久。”
林筠耐心解释,弯腰把圆团箕放下,点亮厨屋的灯,添柴点火。
“要先把笋子煮熟,再趁着有日头,把笋子晾干,就能做成了。”
星展似懂非懂听着,接过他的柴火,自告奋勇,“我来烧火,你弄笋子。”
林筠做活很利索,星展倒是有些忙乱。
等火势终于稳定,她抹了把汗,又不自觉张望了下窗外。
林筠忽然道:“你心悦郁公子吧。既如此,怎么不过去看看他?”
心事就这样被点破。
或许是此处烟火笋香的家常气息太让人放松,又或是林筠同人聊天的姿态太过自然,令人生不起警惕。
星展不自觉开口道:“他又不喜欢我,我贴着他,他只会心烦的。”她托腮望着灶膛里燃烧的火焰,低低自嘲。
“这样啊,那确实得有分寸些,才能不讨人嫌。”
林筠理解地点点头,剥干净笋子,在清水里洗过一遍,扔进锅里。
星展被他的语气勾起好奇,追问道:“你是不是也有心上人?你才多大?”
林筠闻言,怔了下,低头笑笑,搓了搓微凉的竹笋。
“我只是生得少相,年纪可不小。我只比庭山哥小两岁,应该比你们好些人都要年长吧。”
“你只比褚将军小两岁?那岂不是和主子同岁了?”星展大惊。
林筠要是不说清楚,她还以为他才十五六呢,明明瞧着比胡狗儿还要像十五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