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星展浑身都在抖,这是她第二次直面同伴的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救我……”
胡狗儿仰面躺在地上,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破碎胸膛起伏如剧烈敲打的鼓面,却仍很安静,像道无声无息的影子躺在这里。
“你死……主子会……伤……心……”
星展通红的眼睛滴下泪来,伸出手,却不敢碰到他,悲戚到几乎要怨恨他:“我死主子会伤心,你死主子也会伤心啊!你是傻子吗!”
胡狗儿紧紧闭着嘴巴,没有说话,只默默地轻微地摇了下头。
“为什么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我受不起!我该怎么跟主子交代!”星展眼泪越流越凶,无助地像个孩子,惊恐地看着他,“胡狗儿,你起来,你别死……”
胡狗儿瞳孔被眼皮遮了一半,睁不开眼,但他的手却慢慢挪动着,挪动着,挪了好久,终于碰上了他的左耳。
“你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来帮你!”
星展抹着泪,伸出手,还没碰到他,胡狗儿口中却吐出一个字:“不。”
随着这个不字涌出的,是一大口血。猩红血液像是活物般止不住地往外攀爬着,争相远离这具生机即将消散的躯体。
胡狗儿又紧紧抿住嘴,像是要留住些气力,下巴上那道疤在赤红中凸出淡淡的粉。
在鲜血流进耳廓之前,胡狗儿碰住了左耳上那颗粗糙的八棱银珠,刚一捏住,手臂瞬间脱力砸到地上,带出了连着银珠的草色丝绦。
他似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指尖无力地松垮地勾着那条丝绦。
他身下的土地被鲜血浸得黑红,银珠上的草线微微摇动,清新莹绿地像是一株新生的苗儿,生机勃勃。
星展哭到刺痛的双目捕捉到那一点绿,被硝烟血肉缠绕到近乎麻木的脑
海里,忽然电光石火,回到了多年前燥热的春日晌午。
那时她满心少女心事,主子丢了条绿帕子,她借着找帕子在长信宫外来回等了三个时辰,终于等到随军出关的郁贺。
月台还拿这事调侃过她,可此时她才想起,那条从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浅绿帕子和低着头送回帕子的少年。
最深处的记忆翻涌出来,他耳畔草线和那条被树枝刮破的绿帕颜色一模一样。
可那时她心不在焉,不曾细看,把人给随意打发了。
原来,那么早之前,她就见过了胡狗儿,见过了他耳畔的草色丝绦。
他戴了这么久,竟无一人发觉此事。
他的银珠草线和他一样,都像个默然无声的物件,引不起旁人任何一点注意。直到此时此刻,直到他要死了,才发出最后一点声响。
“你这草线是主子的帕子……”
是啊,这是主子的帕子,也是他唯一做得出格的一件事。
他知道她丢了帕子,他找了很久很久,最后在树丛里找到,可帕子早就被枝叶刮破了。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贸然去碰,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才小心地取下那方帕子,又珍惜地把那些碎线都收集起来,编成了一条细细的绿绳,又磨了颗银珠系上去,戴到左耳上。
银珠凉凉地贴着耳垂,草线在耳后随风微微动,有点痒。
他还不太习惯戴耳饰,在他短短的前半生里,他像条无人问津的狗一样活着,从未戴过这些被漠朔贵族偏爱的金贵装饰品。
可他知道,漠朔人的耳饰里盛放着魂灵,积攒着一生的祝福,那是最珍贵最干净的地方,能护住魂灵不受往生之痛。
他的魂灵是她一方素帕上磨掉的些许碎线,这让他贫瘠的心感到了幸福。
胡狗儿张开嘴,鲜血又大团大团地涌出,他咳了几声,嘴角微微扬起,声音嘶哑,低得连灰尘都惊不动。
“用……干净……布……包上……给……主子……”
他不怕往生之痛,他要把他的魂灵和一生的福报,都给她。
从魂灵到身体,他都奢望着做她脚下的桥,让她去往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她留着也好,烧掉也好,只要是她,怎么都好。
他因她而生,也要为她而死,这就是他的圆满。
“胡狗儿!你睁开眼睛!胡狗儿!你难道就没有想去做的事吗,你想想以后,想想主子,胡狗儿!”星展不敢碰他,可随着他眼睛慢慢闭上,她再也忍不住大哭出声。
呜呜风声和星展的嚎啕大哭中,胡狗儿满怀柔情,无声地说:“想,再见她一面。”
睫毛沉重地压下来,扩散的灰暗瞳孔最后一次颤动,身体的痛苦,耳边的哭叫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
他又想起当年兽笼中,发狂野兽口下,他仓惶抬头,却望见皑皑雪山上的莹莹月亮朝他伸手。
鼻端仿佛又嗅到了淡淡香气,那该是一片白雪般的四月春,连绵花浪在柔柔春风中起伏。
他不敢伸手去碰,只仰面望着。
那是他最好的结局。
第107章 火星她的命,不贱。
黄昏时分,褚巍回城,人马已然去了五分之一,但敌军损失更惨重,伤亡者不计其数。
可褚巍也受了伤,伤在右小臂上,正是拿剑的那只手,恐怕是敌人故意为之。
褚巍甲胄褪了一半,月台仔细帮他包扎,褚巍哑声道:“再绑紧些。”
月台动作顿了下,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依言绑得更紧,褚巍眉头随着她的动作皱紧又松开。
绑好后,他活动手指,拔剑转了转腕子,眉头又皱起来。
崔绍赤着血淋淋的膀子凑过来,背上伤口还在渗血,脸上却还笑嘻嘻的。
“月台姐姐,也帮我包扎嘛。”
帐中人人都疲惫无神,只有崔绍还和以前一样,神采奕奕,笑得没心没肺。
月台没多说什么,坐下来为他包扎背上的伤口,动作轻而稳。
崔绍扭头去看月台,瞥见她鼻尖上的汗珠,眼神蓦地一暖:“担心了?别操心我,我会留着这条命回来见你的。”
月台动作停住,却没理会他的话。直到包扎完之后,崔绍这张嘴说个不停,也没得一句回应。
晚风萧萧,崔绍拢上衣裳,笑了一笑:“月台姐姐,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转身朝外走去。月台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挣扎,最终还是开口叫住他:“元承。”
崔绍回头,面上带笑:“怎么了?”
“若有一日,万里同风,主子也不再需要我了,”月台眸光温柔闪动,“你说的话,或许能实现。”
晚风轻轻撩过月台耳旁的发丝,柔柔翻卷。烛光跃起,像一颗小小的心脏欢快舞动。
短暂安静后,崔绍忽然笑出了声,眼底微微红。
“月台姐姐,你的话我记下了。”
他抬手按了下心口,收了笑的脸郑重而肃穆,如一诺千金的古之君子。
战火三日不止,一向只围不战的南雍军转变战略,猛攻岐州城,或许是新得了令。
而如今的岐州城早已不如大半年前兵粮充足,药物、战甲、弓箭、刀兵、战马之损耗不知凡几。将士肚子是瘪的,战马肚子也是瘪的。
攻城之战日夜不息,城中百姓惊恐地关闭门窗,不敢出门。
将士们眼睛都熬出了血丝,城墙之上两刻钟便要换一班作战,保持最佳体力和战斗力。崔绍、月台、郁贺、韩虎镇守四门,褚巍总揽全局,领兵灵活作战。
“庭山,城若破,该当如何?”
孟长盈裹着厚厚的大氅,小脸仍旧雪白如纸,薄唇毫无血色。
褚巍靠在内墙上,灌了口冰凉的冷水,擦去侧脸的粘稠鲜血:“破城便巷战。若败,有死而已。”
他解开手腕上脏污到看不出颜色的布条,重新绑上去,皱着眉绑得很紧。
短短的休息时间转瞬便过,满是老茧、被布条勒紧的右手重新握上丹心剑。
两人相顾,竟是无言。褚巍笑了下,转身登上城墙。
又三日,北门破,褚巍带人拼死冲出去夺门,拦住了口子。林筠紧急带人用狼牙拍和带刃拒马,好歹堵住了城门。
翌日,北门再破。
褚巍持缰坐在马上,马儿萎靡地低着头,喷了个响鼻。
忽而风起,仿佛间似有几分春日暖意。褚巍扯扯木然的嘴角,春日还远着呢,如今还是寒冬。
暖风轻抚将军面,带来微凉痒意。
褚巍抬起手,在风中捏住一片不知乘风而来的茶花瓣。
今年的春好似来得早了些。
隆隆战鼓敲响,马蹄落地声如雷奔。
“杀!”
那片花瓣轻飘飘打着旋落地,被奔涌洪流踏入尘泥。
硝烟漫天,弓折刀尽,横尸遍地。
固若金汤的岐州城破了,再也保护不了任何人。
狼烟四起,百姓号哭,将士浴血。
孟长盈被万喜和十几个娘子营的兵护着,且战且退。可无论怎么躲藏,都甩不掉敌人。
万喜小脸严肃地盯着孟长盈,直接上手,剥去她的大氅,披到万乐身上。
“兵分两路 ,留五个人给我,你们这一路招摇些,把人引走。若还能活着,去找月台,把情况同她说清楚。”
寒风一过,孟长盈猛地打了个抖,面色惨白如纸:“万喜……”
话还没说完,万喜迅速摸出一块糖,塞进她嘴里:“含着,冷就嚼一嚼。”
很快人分成两队,分开之前,万喜从身上两套甲胄中扒下来一套,递给万乐。万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立刻将甲衣穿上。
大氅之下,是两层甲。
万喜这队人护着孟长盈,一路往东门去。寒风凌冽,敌军一波波地涌上来,时有时无,像是海岸边猜不透何时涌上的浪。
孟长盈走得很慢,快耗空的身子在冷风中发着抖,冷白面庞很快冻红了,呼吸都急促起来。
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唯有万喜手持一把无锋重剑,虎虎生风,谁也近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