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任万俟望上蹿下跳,胡狗儿仍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垂目静静跪在孟长盈手边,似乎真是一只口不能言却护主的家犬。
正这时,殿外来了动静。
宫人掀帘进来禀报:“娘娘,太仆卿大人携郁将军押解罪臣乌石兰烈来见。”
孟长盈原本懒散依在凭几上,闻言当即坐直身体,看向殿外。
“带进来。”
很快,被结实捆缚的乌石兰烈被押进来,乍一看,竟让人有些不敢认。
从前的乌石兰烈身躯粗壮,满脸横肉,眼高于顶。
可此时的他身材干瘦,头发也斑白,佝偻模样哪里还有一丝往日的威风。
他走得一瘸一拐,想来在狱中过得并不算好。
星展站在他左侧,嫌恶地用短剑柄抵着他肩膀,“走快些,少磨磨蹭蹭。”
多日未见的郁贺站在右侧,又清减了些,宽大袖袍几乎是空荡的。
静默中,乌石兰烈被驱着跪在殿中。
他动作一个不稳,直接摔了下去。可双手又被捆于背后,一时难以起身。
他的脸贴着冰冷玉砖挣扎半晌,突然间嗤笑出声,粗哑笑声刺耳。
孟长盈站起来,一双还带着水珠的脚就这么踩在地面,缓缓朝乌石兰烈走去。
万俟望皱眉,却又知道此时他不该多说什么。
胡狗儿默默地站起来,跟在孟长盈身后,如影之随形。
那双脚停在乌石兰烈面前,他的笑戛然而止。
他仰着头看见孟长盈垂目的模样,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俯瞰脚边微不足道的蚂蚁。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乌石兰烈使劲挣扎着从地砖上起来。
虽说还跪着,可脸上的恨意是不屑的。
“孟长盈,你把我带来长信宫,不就是想羞辱我吗!你以为我会怕吗!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说着,他又仰头大笑,怒目切齿道:“孟长盈啊孟长盈,你以为万俟枭和可那昆日是什么好相与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成为别人的阶下囚!”
“说完了吗?”
孟长盈声音淡漠,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死肉。
“……什么?”
从被捕之后,乌石兰烈心里就充满了无尽的焦虑恐慌,他不知道会迎来孟长盈怎样的报复。
此时也是一样,他表面越张狂,内心却越畏惧。
孟长盈竟很好脾气地重复一遍:“说完了吗?”
“说完了又如何!你想怎么折磨就来吧,我乌石兰烈戎马一生,在你手下求一声饶,我就是孙子!”
乌石兰烈牙关紧咬,憎恨地盯着孟长盈的面孔,脸上松垮的皮肉都止不住地颤抖。
孟长盈开口:“堵了他的嘴。”
星展和郁贺对视一眼,也摸不太准孟长盈是想做什么,但听话总是没错的。
星展小跑几步,拿起搭在盆边那块擦脚巾,直接用力塞进乌石兰烈嘴里,给他堵得严严实实。
“主子,堵好了。”
紧接着,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孟长盈反手抽出郁贺腰间金纹宝剑,猛然挥出。
乌石兰烈口中被堵住的痛呼,听来只像是不甘呜咽。
皮肉翻飞绽开,声若烈帛。
鲜血如浆喷涌爆射,砸落人满头满脸。
好一场猩红血雨。
乌石兰烈下半张脸和喉管一齐被切断,红肉翻开乱颤,血块蠕动。
孟长盈两只手握剑撑地,猩红血浆挂满发丝和眼睫,瑰丽可怖。
可她眼睛一眨不眨,只望着乌石兰烈喷涌而出的鲜血缓缓流淌,如溪流延伸攀爬到她赤裸的冰凉双脚上。
这血是热的。
站在最前面的郁贺星展,身上都成了一身血衣。
星展嘴巴张了张,嗓子都有些哑:“主子……”
她从没见过孟长盈杀人。
这是第一次。
胡狗儿站在孟长盈身后,脸上半边都是血,却只沉默望着孟长盈的背影。
月台也被震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孟长盈会亲手砍了乌石兰烈。
她以为孟长盈一直都是沉静冷淡的,提起孟家,提起漠朔九部都从无异色,甚至还放过乌石兰萝蜜。
月台有时也会想,或许孟长盈心中的恨并不很多。
可到今日,她才发觉,原来她也从未读懂过孟长盈。
国破家亡,怎能不恨呢?
万俟望还站在小榻前,看着孟长盈血染满身的单薄身躯,不由得悚然一惊。
他以为他足够了解孟长盈,以为孟长盈是无情的执棋手,以为她的血也是凉的。
可不曾想到,剑都难举起来的人,从来都最聪颖妥帖的人,也会这样冒失地亲手将人戮于寝宫。
殿中阒然死寂,乌石兰烈身躯轰然倒塌,溅起一层血珠。
孟长盈发麻的手指松开那把还在滴血的剑。
宝剑“铛”一声砸落在地,金纹已染成了血纹。
她身体微微晃了晃,胡狗儿连忙上步去扶她。
孟长盈却挥开他的手,摇晃间,踉跄着退后两步。
她嘴唇开合,一字一顿:“将他斩为七百五十一段,焚骨扬灰。”
星展眼眶骤然一烫,几乎要淌出热泪,她带着哭腔应道:“是,主子。”
孟长盈回身,眼珠缓慢转动,移向郁贺。
他丰神如玉的俊朗面庞沾着凌乱血丝,眼神还在骇异震动。
他被她吓到了。
孟长盈眼睫一动,一滴血珠滴下来,像是鲜红的泪。
她道:“乌石兰部所有辱及我父的小子,尽皆溺毙于污溷。”
郁贺微微吐出一口气,收敛神色,垂首道:“是。”
他心中竟在这时蔓延出一股子庆幸和悲哀。
庆幸乌石兰萝蜜不必经受这些,却又悲哀于自己会产生这种念头。
与孟长盈相比,阿姐该对他失望了吧。
孟长盈转身,跌跌撞撞往前走。
黛色砖石上留下一行黏腻的鲜
红脚印。
胡狗儿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脚印后。
星展月台皆担忧地跟过来,却又不敢靠近。
万俟望站在几人之后,遥遥看着孟长盈。
鼻端尽是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可他的心却像刚下过一场大雪,冷而凄清。
孟长盈扑倒在那方青玉案上,道:“备水。”
月台急急转身,胡狗儿比她更快,立即取了温水来,半跪在孟长盈面前,仰头望着她血淋淋的脸。
可孟长盈只将双手浸入水中,缓缓清洗着。
沾满血迹的手慢慢在水中洗涤出净白皮肤。
她用布巾细致擦干净双手,再一一摆好祥云鹤鸟镂空铜香炉、蓍草棍、笔墨纸砚。
万俟望看懂了。
她是要卜筮。
他人卜筮是为了求问神灵、趋吉避凶,可孟长盈呢?
她是在寻孟家那些已死的魂灵吧。
孟长盈白衣沾血,猩红满面,却神态静和,端坐于案后。
唯一干净的白皙手掌捧起蓍草棍,闭目静思。
良久,她睁开还粘连着血丝的长睫,启唇道:“假尔泰筮有常,某未知可否。爰质所疑与神之灵。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她连念三遍,手中来回蓍策,变幻极快,落笔为卦,叫人眼花缭乱。
就在此时,那捧干枯的蓍草竟然在她手中断裂了三根。
声响噼啪清脆,如同紧绷的弦断裂。
孟长盈垂眸望着断开的三根蓍草,薄唇微微颤抖,顷刻间竟笑了。
她亲手折断剩下的所有蓍草棍,面上似哭似笑。
“父亲、母亲、外祖,雪奴儿不必卜算是不是,你们也是欣慰的吧。”
“那人被斩为七百五十一块,以慰孟家三族七百五十一位英灵,这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