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崔绍正侧身躲避时,后方轿辇垂下的厚厚帘子被挑开,月台露出半张脸,扬声招呼他们:“别闹了。元承过来,主子有事寻你。”
一听这话,崔绍立时正色,打马转头,上了轿辇。
轿中生着炭火,比外面暖和许多。崔绍边解披风,边笑着打趣:“孟姐姐寻我,总不会是要给星展做主吧?”
“星展可不是会吃亏的性子,”孟长盈手中端着热茶,轻咳两声,抬目道:“且说正事。万俟枭征发傜役一事,想法子让他同漠朔九部据有的坞堡对上,叫他征不到人最好。”
崔绍知晓孟长盈今日行程,这会儿眼珠一转,已经想明白她的用意。
“妙啊!狗咬狗的把戏,我最爱看。”他抽出随身携带的塵尾扇,没摇起来,只在掌中把玩,眼中神思闪烁,“尤其可那昆日,借着咱们的势成了九部之首,得了便宜还敢不认账,去讨胡人的好,那就让他两头不讨好!”
孟长盈淡淡“嗯”了一声:“说得不错。听闻崔大人这些时日病了,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崔绍闻言抬眸,心中一暖,又嘻嘻一笑,往马车上一靠:“孟姐姐莫担忧,家父身体无碍。南雍局势有变,雍帝又病倒了,这回恐怕没两年活头了。”
这消息孟长盈也知晓。她摇摇头,评价了句:“死得太早,也不好。”
南雍局势之乱,比之北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雍帝是开国之帝,虽说年岁渐老,但到底还能稳住局势。若他真早早猝然逝去,恐怕南雍立刻就要大乱,必然影响天下大局。
最重要的是,这于孟长盈的计划极为不利。
崔绍笑笑,嘴角弧度扬高,凑近些,压低声音开口:“孟姐姐且放心,那老贼一时半时死不了。不过,这消息既然传出来了,倒是能让咱们好生利用一番。”
孟长盈垂眸凝思,倏尔明悟,轻笑道:“这主意定是你出的。”
崔绍晃晃塵尾扇,长羽扫在下巴处。他歪头一避,得意笑道:“孟姐姐果然了解我。”
话落,两人对视间,眼底皆是促狭笑意。
崔绍虽看似玩世不恭,可做事向来老道,滴水不漏。这点倒是和月台很像。
没几日,金銮殿朝议,万俟枭已坐不住了。
他颇为不满地向孟长盈控诉:“娘娘,北关长城一事,臣尽心尽力,力求开春化冻便能动工。云城周边明明有大量无所事事的百姓,可力役人口竟凑不足。”
即使万俟望在位,可万俟枭依旧无视他,只向孟长盈进言。
万俟望对此也并未流露出任何异色,还随同众臣子的目光,一齐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本是倦怠坐着,闻言抬眉,似乎来了兴趣,询问道:“为何凑不足?”
万俟枭冷眼瞥向一旁的可那昆日,狠声道:“这话得问可那昆将军了。城郊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坞堡主,都隶属于可那昆部落。坞堡主手下掌握着成百上千的私民,本王竟都动不得,也是奇了!”
孟长盈目光懒懒移到可那昆日米神身上,并未言语。
可那昆日立即迈出一步,紧张回应道:“傜役一事本该交由各州郡选调,与坞堡并无干系啊。更何况坞堡宗主可拥私民,乃是太祖皇帝入关时定下的规矩,臣实在不敢僭越。”
一番话把自己和漠朔九部摘得干干净净。
坞堡主大多都是扎根本地的地头蛇,并无官身。若是不与云城官员勾结来往,恐怕第二天就会被人搜刮油水,连窝端了。
社稷百年弊病,上下利益牵连。孟长盈几年的改革,也无法完全扫除此事。
“是吗?”孟长盈不置可否,只随口吐出二字。
万俟望状若忧虑,凝眉沉吟道:“虽说是祖宗定下的规矩,然三代不相袭*,世异则事异*。如今大朔连连受灾,百姓民不聊生,国库空虚,岂能再容坞堡宗主之流榨取民脂民膏?”
看清局
势,可那昆日头垂得更低,不敢再多做争论。坞堡一事他早有所察觉,孟长盈处理完手中的事,不可能不将目光投注过来。新帝即位,万俟望也不可能容许坞堡如血蛭般吸食大朔精气。
可他没想到的是,最先挑起此事的居然是万俟枭。他心中不免恐慌,有种事情全盘脱离掌控的感觉。
孟长盈手段了得,随手就能拨弄得漠朔九部晕头转向,掌控万俟枭为她所用。
她不曾胁迫任何人。他们也明明是为自己算计,可最后却都成了为孟长盈做嫁衣。仿佛她能看透人心,仿佛他们的意志便是她的意志,可彼此之间明明立场不同。
无知无觉就掉入了陷阱,还在沾沾自喜。这才是最恐怖的。
万俟枭有几分诧异,没想到万俟望竟会顺着他说话。短暂思虑过后,只当万俟望也想分一杯羹。
他压下心中涌起的烦躁,瞪向可那昆日低垂的头顶,直接发难:“娘娘,既然此事无人有异议,本王以为应当立即剥夺坞堡宗主手中的百姓,让其各归各位、均田劳作、赋税徭役。这才是重中之重。”
虽说他手中也有几个坞堡宗主年年进献油水,可那点油水对比北关二镇,他自然知道该如何选。
更重要的是,自从北关军镇一分为二,漠朔九部就开始躁动。甚至连可那昆日也没那么听话了。乌石兰部已灭,万俟枭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乌石兰部崛起。
这是他绝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此言一出,漠朔九部人人都急得不行,可领头的可那昆日和纥奚五石却一个比一个沉默。甚至万俟枭还是此事的主导者。
汉臣则隐晦地互相观望,不少人面上难掩喜色。
胡汉就如同天平两端,你弱他强,你强他弱。漠朔九部被削弱,汉臣的政治生存空间自然就能拓展。更何况,孟长盈和万俟望都是汉改的支持者。
汉臣似乎真的要打出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了。
风起云涌中,唯有孟长盈淡漠颔首,面色无波无澜,她随意抬手一挥,裁决此事。
“即日起,废除坞堡宗主制,立三长制。百姓各归乡里,五家立伍长,十家立什长,五什立里长*。”
“三长督查户籍,征发租调,缩减豪强荫户,经县、郡、州级级登录上报。此事由左民曹度支曹负责,尚书令崔大人总领,不得有失。”
“臣领旨。”各部垂首应声。
万俟枭望着孟长盈平静无比的一双眼,那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包藏万物。
原来她早有准备。难道说今日之事,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或者说,今日之事本就出自她之手?
万俟枭原本火热的情绪凉下来,心绪复杂难言。这个孟长盈,究竟要做什么?
正在百官各怀心思之时,崔岳突然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声音乍起,吓了万俟枭一跳,不知道这老家伙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万俟望却眼睛一亮,手掌按住宝座龙头,微探出身:“且讲。”
“陛下,臣听闻南雍皇帝病危,不日或死,到时南朝必定大乱。恰逢坞堡宗主制废除,可充分补充兵力。此乃天赐出兵良机,臣敢请陛下下令大军南征!”
崔岳话落。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官皆骇然。
纥奚五石第一个跳出来,指着崔岳的鼻子就开骂,“一场病把你脑子给病糊涂了!崔宏钟你说什么胡话呢!”
崔岳被骂也老神在在,捋着长须淡定无比地同他对视,甚至还微微一笑。
可那昆日也面露震惊,来劝开口,但语气委婉许多,“崔大人,大军南征与南关边境的小打小闹不同,岂能妄言出征开战。崔大人是文臣,或许不知战事艰难。”
他说得也算中肯。大军南征,南关边境的兵马粮草定然不足,需要大部调动各州郡资源,难保北戎西羌不会趁火打劫。
更何况南雍据淮江天险,水军强横。而北朝最有战斗力的大军来自塞北草原部落,别说水战船战,甚至不少将士都是旱鸭子。
仓促南征,的确不是良策。一向稳妥沉着的崔岳说出这样的话,很难不让人觉得,他真是病糊涂了。
第36章 输赢“春日里,我会给你写信。”……
“崔大人,人还是要服老,军国大事岂可妄议?”
说话的是万俟枭。
他才得了恩典,狠狠挫了可那昆日的锐气。心情自然不错,说话不算难听。
崔岳只缓缓摇头,侧目而笑。
崔绍向前一步,拱手道:“王爷此言差矣。大朔既据淮江之北,又岂能数十年龟缩一隅,不图天下大业?”
他说得慷慨激昂,同时眼眼尾一扫郁贺。一个微不可察的示意,郁贺立即站出来。
“中郎将说得好。陛下新即位,废除旧制,铲灭蠹虫,若气吞山河之象。南朝皇帝垂垂老矣,有何可惧?我军厉兵秣马,南征一统河山,指日可待!”
掷地有声,热血沸腾。
不少胡人武将都直皱眉。纥奚五石沉不住气,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们一个二个,都安得什么心?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在陛下面前,竟也敢大放厥词!”
骂完,他转头去瞧万俟望,等他出言训斥这些不着四六的蠢小子。
可万俟望却凝眉深思,似乎是真听进去了。
纥奚五石不可置信,又去看万俟枭。
万俟枭竟一转态度,突然义正词严道:“陛下,此事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态度这样认真地对万俟望进言,还是第一回 。
但很显然,万俟枭也没安什么好心。
“三长制推行,朝廷赋税兵役压力必定大大减轻,又恰逢南朝老皇帝病重。若陛下此次御驾亲征,扬我天威,踏平江南,必成千秋大业!”
对于一个新即位的小皇帝来说,这话极具蛊惑力。
万俟枭微微垂着头,眼睛却上翻着,死死盯着万俟望变幻的面色,嘴角藏着的笑阴狠难言。
可那昆日眼神在场中扫了一圈,机智地闭嘴,并不参与此事。
纥奚五石还在懵,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明面上和万俟枭对着干,只好也悻悻退后。
万俟望眼中异彩连连,明显意动,又犹豫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似乎并未发觉殿中的局势变化,只手撑额头,闔眼假寐,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万俟枭还想开口再劝,万俟望先一步截住他的话头。
“南征一事干系重大,各部粮草兵马都难抽调。朕看娘娘也乏了,今日朝议且罢,下回再议。”
话至此,百官退朝。
万俟枭颇为不甘心地站了会,最后才离去。方才走出殿外,他便低声骂了一句。
“无能蠢货,只知道看孟长盈的脸色!”
骂是这么骂,可天知道他方才有多紧张。生怕孟长盈忽然转醒,一句话否了他的提议。
南征一事简直可笑,但万俟望居然真动了念头。
若能骗得这小子御驾亲征,死在淮南,大朔便后继无人。老五自不必说,废物一个。
若成了,他没准真能名正言顺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帝位,到时连孟长盈和汉臣都无可指摘。
金銮殿空,孟长盈还闭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