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显然这是一句敷衍。
孟长盈自然能察觉到,她屈指轻弹飘落的香灰,目光淡淡,声音冷漠。
“最多还有两年,你若是胜不过万俟枭,便等死吧。”
这话有意思,轻而易举勾起他振奋的战斗欲。
只是让人听不明白。
两年?为何是两年?
看孟长盈这病恹恹的模样,万俟望都疑心她能活到两年后吗?
这么一想,还真有点舍不得。
孟长盈可以死,但可不能病死。最好是死在他手里,才能平了这些年受的气。
万俟望骨子里流着塞北游牧民族的热血。君子皮下是如野兽般的生猛本能,睚眦必报。
小时候欺负过他的老三,这会尸骨怕是都叫秃鹫叼得干干净净。
“娘娘才不会叫小七死呢。”话里带着热切,像是小辈的孺慕和撒娇。
万俟望收放自如,又正色承诺:“小七亦不会让娘娘失望。”
直到这会,孟长盈才抬眼,凉如水的目光在他灼热的茶色眼睛上流过,似乎一眼就能涤荡灵魂,叫人所有心事都无所遁行。
“如此最好。”
话落招手,宫人鱼贯而入。香炉蓍草纸笔被撤走,纱幔拉起,饭食在两人案前放定。按的是孟长盈吃饭的量。
万俟望在长信宫一般吃不饱,回宫还要再吃一顿,但每次依旧吃得兴起。
对于孟长盈,他总觉得新鲜,什么都新鲜。只这一点,就足够让他血热。
孟长盈吃得少且慢,万俟望也跟着她慢慢吃。吃一口看一眼孟长盈,把人当下饭菜似的。
他在考虑孟长盈方才的话。
孟长盈从不说废话。每句话都携着该有的分量,值得他掂量一二。
看她如今的态度,莫不是要灭了乌石兰烈?
孟家这宿仇,说来也是该办了。
但这样大的动作,漠朔九部和万俟枭岂能答应。北关四镇利益关联之下,他们可是如亲兄弟一样密不可分。
孟长盈慢吞吞地吃着切成小块的胡饼,眉心微蹙,又喝了两口热汤,似乎是嫌胡饼太硬。
嫌弃却不说,只小口小口地接着吃,吃得比猫儿还少。
万俟望轻咂,垂眸笑笑,也拿起巴掌大的圆胡饼,一口咬下去。
若是孟长盈真有本事让万俟枭松口,大树一倒,能瓜分的果子可不少。
不管是镇兵还是部落兵,都是块香肉。
孟长盈决不会让别人沾手四镇兵。北关乃是重镇,拿到手里岂有吐出来的道理。
乌石兰部兵他倒是可以盘算盘算,若能攥住也有些用处。
他手里的人着实太少,除了些根基浅的愣头青能做事,其余的漠朔旧贵和汉臣士族,哪个都看不上他这个新帝。
想到这,万俟望抬眼望她。孟长盈这会胡饼也不吃了,面前一碗热乎的鸡丝水引饼。
热汽打得她雪白面颊晕红,唇珠也红,像是最近时兴的醉红妆,据说是南边汉人传过来的。
万俟望本来觉得,这劳什子醉红妆,男男女女脸蛋猴子红屁股似的,汉人就爱这个?有什么看头。
也或许他是个粗人,理会不得妩媚江南风情事。
可这醉红往孟长盈面上一扑,月华冷玉铸就的玉尊美人像颤颤睁开眼,活色生香。
他还真琢磨出一点月色温软的撩人意味。
万俟望看了好一会,想到如今扑朔迷离的局势,那点撩人又变得可恨。
冬来还没到最冷的时节,孟长盈已病了两场。
这样弱的身子,怎还撑着不死?
第4章 时机你若要杀,那便杀
万俟望恶狠狠想着,可心里却知道,如今朝堂全赖孟长盈平衡胡人汉臣。
若她一死,泰山即崩。他现在还压不住万俟枭和漠朔九部。
一顿饭吃到最后百味杂陈,不知吃了些什么下肚。
前些日子因乌石兰部的阻拦,灵前即位一事推后许多。而今万俟望方才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册立孟长盈的太后之位,以及先帝诸位太妃。
百官集于堂下,仪式从正阳门到明堂。华冠礼服,降舆叩礼。
箫韶九成,凤管鸾笙。至尊至贵,无上荣华。
可孟长盈只觉得倦怠,更觉得可笑。
大朔朝堂最致力于推行汉化的孟家女,君子、诗礼、古训、门风日日挂在嘴边。
谁又知道她少时是个最乖张淘气的顽主儿。因着病弱身躯,更被家里纵得无法无天,无一日是循规蹈矩的。
再看眼前,只叹世事当真无常。
册立典礼从天光破晓持续到日暮,礼乐即便停下,孟长盈耳中也嗡嗡作响。似乎还有人钻在里面吹拉弹唱,惹人心烦。
直到除去沉重的头冠礼服,才觉得人活了过来。
肩舆候在堂下,孟长盈挥挥手让其退下,带人慢慢往回走。
宫灯光线柔和,照得青玉砖石幽幽,鼻端吸入的空气冷而清新,让人神思清明。
一行人转了个弯,旁边小湖冻上薄薄一层冰壳。
湖边树影下一方小亭很是热闹,几盏漂亮宫灯花团锦簇,把那方天地照得流光溢彩。
当中一个胡人姑娘礼服散乱半敞,露出里面的左衽胡裙,耳下两只金铃铛花叶坠子随她动作摇动着。
她盘腿坐在桌上,正欢快唱着塞北部落歌。歌声清脆悠扬,因着胡语的晦涩,歌声中还多了一分神秘。
孟长盈停住脚步,静静听了一会,开口道:“这是郁奉礼的夫人。”
月台手执灯笼,盯着那姑娘,“正是她,先帝亲封的燕骄郡主,乌石兰烈最宠爱的掌上明珠——乌石兰萝蜜。”
说话间,亭中婢女有所发觉。乌石兰萝蜜毫不怯
场,跳下桌子胡乱拢着衣服,小跑着过来见礼。
“萝蜜见过太后娘娘!”
礼行得不太规矩,眼珠子圆溜溜地转,像匹压不住跳脱性子的小马。
她认得孟长盈,却难得不受乌石兰部落歧视汉人的影响,眼里尽是天真烂漫的好奇。
孟长盈道:“起来吧。”
乌石兰萝蜜站起来,眼睛还是直盯着孟长盈,在她脸上身上打量,几乎惹得月台要说句“放肆”。
“娘娘,你长得可真美,是我见过第二好看的汉人。”
这话若是出自万俟望之口,孟长盈一个眼神都不会分给他,只觉得他日子莫不是太闲。
但这会,她竟接过话头,反问道:“那第一好看的是谁?”
乌石兰萝蜜羞涩起来,那股子孩子般的直率奔放,化成少女的甜蜜心事,声音也黏糊。
“第一好看的自然是我夫君郁贺。他是金吾卫大将军,汉人里面顶顶厉害的男人,娘娘肯定也知道他吧?”
小姑娘的语气骄傲,却不惹人讨厌。仿佛只是在晴天把自己宝贝拿出来晒晒太阳,叫过路人也知道她的快乐。
孟长盈颔首,心平气和。
“知道的,年纪轻轻便执掌京师缴巡,郁奉礼确是汉人年青一辈中的佼佼者。”
乌石兰萝蜜得到认可,立时眉眼花朵似的笑绽开。
“可不是,娘娘真有眼光。乌石兰部那些男人个个都睁眼瞎一样,嘴里对阿贺放不出几句好屁,真是讨人嫌!”
说着,她捏起拳头,似乎是要冲出去把谁打一顿的架势。
身旁汉人婢女小声劝道:“夫人注意些,月份还浅呢。”
这话一说,乌石兰萝蜜娇蛮模样瞬间收起,手足无措地摸摸肚子,又懊恼地去拍自己的脑袋。
“呀,我又给忘了!”
孟长盈目光凝在她平坦的小腹,片刻之后,才问:“你有了身孕,郁奉礼可知此事?”
“他还不知道呢!”
乌石兰萝蜜两只手都托着小腹,只是小腹还未隆起,这模样滑稽得倒像是吃撑了。
“我正准备找个好时候告诉他,这样的大喜事,他肯定会很开心的!”
孟长盈掩在大氅下的手指微微一动,触着手炉毛套上的刺绣,轻声道:“你方才唱的歌很动人,再唱一遍可好?”
乌石兰萝蜜笑得见牙不见眼,高高兴兴地说好。
她把孟长盈请到亭子里的火炉前,自己又盘腿坐上石桌,摇头晃脑地唱起来。长长的金铃铛花叶坠子摇动叮咛作响,伴着歌声很是好听。
孟长盈静静坐在她面前,不知在想什么。
一首歌渐近尾声,背后忽地传来脚步声,急匆匆的。
“蜜儿!”
乌石兰萝蜜的歌声停住。
她看见来人欢喜地就要往下跳,却直接被人揽过腰肢护着轻放下,闹了个红脸。
“阿贺,你做什么呀!”
来人翻滚披风下,一身海蓝毛领锦袍,腰挂紫绶,配金纹宝剑。
正是执金吾将军郁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