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赵秀贞笑了一声,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这么不舍得,干嘛非把人支走?”
赵秀贞看得分明,方才孟长盈有意忽略月台。现下人走了,脸上笑影都没了。
孟长盈回神,收回目光,轻轻摇头。
“我是短寿之人,她不该把我看得太重。她需要重新找一个支点,以度来日。”
孟长盈说话的姿态安静而平和,敛起的如雪眉眼像是尊薄而净通透白玉瓶,无垢亦无情。
“嘶——”赵秀贞吸了口气:“你这人说话比我还要没有忌讳。”
孟长盈伸出手,拈起一枚黑子,鹤衔而下,葱白指尖滞在空中,像是一副惹人端详的美人图。
她嘴角的笑冷淡:“谶语诳语,皆是虚妄。”
赵秀贞眼神随着孟长盈的纤细指尖走,落子棋盘轻响,脑海中似乎也骤然清明。
“你说的对,说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
孟长盈颔首:“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一句短寿又算得什么?”赵秀贞骤然挑眉,上挑眼尾看人时,总带着点自然的挑衅。
孟长盈拈子的手顿住,凝眉抬目,略有怔然:“……什么?”
“你说言语都是虚妄,那短寿二字也只是你嘴里的虚妄。”赵秀贞嘴角一扯,露出个带着攻击性的笑,质问她,“你还没拼命去活,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短寿?”
“我……”
孟长盈张口,眉心微蹙,又慢慢松开,薄唇轻微抿起。
她自从生下来就带着病根儿,每逢冬日都要病上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连床都下不来。
被疾病拖累的身体是常人难以体会的疲惫。时时刻刻,每日每夜,仅仅活着都是疲惫的。
她活不了多久。
从她记事起,她便知道。
赵秀贞还是第一个质疑这件事的人。
孟长盈眼眸越发冷清,寂然得像是一场无声的雪,偶然一回头,雪已落了满山。
赵秀贞一皱眉,大声唤道:“田娘!”
田娘应声上前,赵秀贞一巴掌用力拍在漆案上,震得棋子纷纷滑落坠地,噼里啪啦声响如飞泉流水。
孟长盈为之一惊,总是倦倦半阖的眼眸微微睁大。
很少有人在她面前这样大开大合地闹出动静来,毕竟许多人都把她当作碰不得闹不得的瓷人。
赵秀贞没管孟长盈作何表情,直接一把将田娘的袖子撸起,露出她一整条胳膊。
孟长盈见状,面色微变。
那条胳膊肌肉线条明显,精瘦有力。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其上层层叠叠、各式各样的伤疤,巴掌大的一块好皮都找不出。
“这……”孟长盈愕然看向两人。
田娘倒是处之泰然,赵秀贞却胸脯起伏,眼里燃起怒火光芒。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先把田娘的袖子拉下来,又拍了拍。
“你先出去。”
田娘应了,转身出去。
帐中一时安静。
孟长盈没有说话,过了会,赵秀贞才沉沉开口:“我捡到田娘的时候,她躺在芋山脚下的臭水沟里,被山匪磋磨地只剩一口气。浑身都是血,半条腿都快叫山鼠啃没了。”
孟长盈唇线绷得平直,看着满地杂乱的黑白棋子,静默听着。
“她老家就是南寺州的,家里遭了水灾,吃不上饭。她老爹老娘把她给买了,做了别人的小妾。再后来,她又被山匪抢去了,折腾得去了半条命。”
说完,赵秀贞自己先气得不行。麦色脸庞都红了,站起来呼呼出了两口气,在案前来回走动。
再一低头,孟长盈还是先前的模样,微微垂眼,像是一尊静而冷的玉像。
“我说的话你没听到?”
赵秀贞俯身,攀着龙蛇刺青的手臂攥起孟长盈的白绒领口,迫她仰头看自己。
孟长盈抬头,半张脸都陷在白绒毛圈里,雪白小脸被衬得近乎透明。
“听到了。”
赵秀贞紧盯着她的眼睛:“然后呢?”
孟长盈避开她含着澎拜怒火和勃勃生机的眼睛。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只要你想活,总能活出个人样
来……”
只说到这里,孟长盈白皙脸庞泛红,突然开始咳嗽,止都止不住。
赵秀贞满腔喷薄的情绪戛然而止,无措地松开孟长盈的衣领,又把人好生扶回小榻。
孟长盈手帕掩唇,雪白的脸咳得通红,额上隐隐拉扯出淡色青筋,看着极为痛苦。
赵秀贞半跪在她身侧,关切又惊慌,笨拙地给她顺着后背,又手忙脚乱地端来热茶。
好一会,孟长盈才止住咳意,细白手指去接赵秀贞手里的瓷盏。
赵秀贞按下她还在发抖的手,一手揽住她单薄肩膀,一手将冒着热气的瓷盏送到孟长盈唇边,小心地盯着她的反应。
“来,快喝口水压一压。”
她肩膀宽阔,胸脯柔软,怀里的气息阳光热烈,总能让人联想到麦田。
孟长盈疲惫地靠着她,就着赵秀贞的手抿下几小口,干涩疼痛的咽喉才稍稍舒缓不适。
她握紧的拳头松开,掌心水绿帕子散开,几缕猩红鲜艳得刺眼。
第75章 杏簪“又一个为情所困的。”
赵秀贞瞳孔微缩,猛地抬目看向孟长盈,语气急促:“你,你……”却没说出一句整话。
方才一番折腾,已经耗空孟长盈的力气。
她疲惫地阖眼,手掌轻轻一抛,裹着鲜红的水绿帕子落入铜炉,被火舌瞬间吞噬,只余青灰飘散。
“我和她不一样。”
孟长盈嗓音轻忽地像是一阵难寻踪迹的风。
赵秀贞还把人抱在怀里,却忽然不知所措,心中横生一股浓烈愧疚。
她不该拉着孟长盈胡闹。
这是在耗她的命。
“对不住。我说的话不对,还伤了你,我向你道歉。”
赵秀贞低着头,认真拢好孟长盈被她扯乱的白绒领口,麦色脸庞上神态极诚恳。
孟长盈眼睫毛掀开条缝,似乎抬眼对她来说都太过吃力。
她勉力牵起唇角,轻声道:“不怪你。”
她喜欢看到赵秀贞这样的人,让人死水般的心也吹拂进一缕春意盎然的清风。
尤其赵秀贞怀里的温度和气息,会让她想起少时无所不能的褚夫人。
孟长盈闭上眼睛,歪着脑袋靠在赵秀贞刺着龙尾的锁骨处,脸色苍白。
赵秀贞心里有点慌,把人抱起来小心安顿在床上后,急吼吼去找军医。
她没见过孟长盈这样的人。
不是百姓那样,似野草似牛羊的人;也不是建安贵人那样,脚踩着浸血的土地,薰香涂面,吟风弄月。
孟长盈是超乎这两种人之外的人。
星展方才去骑兵营寻崔绍月台,没想到两个人都不在。回来顺路去看了阿羽,小人儿围着口水兜儿,路走得稳当。
星展便又去崔绍帐中,摸了块好料子回来,打算给阿羽做副小弓玩玩。
她正边走边削着手中木料,突然被前方动静吸引注意。
“田娘,田娘……”
是一道憨厚的男人声音。
星展立马顺着声音摸过去,猫着腰躲在大树后,偷偷探头去看。
溪水边,田娘垂头站着,身后一个葛布麻衣的粗壮汉子。
汉子看衣着是伙头军里的百户,他正红着脸说话:“田娘,我不是故意跟来的,你别生气。”
田娘别开脸垂着头,细声细气地:“我没生气。”
“那就好……”
百户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小心打开,往前递了递。
见田娘回头看她,百户又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只把手里的纸包往前送。
“这是我进城采买时带回来的,枣泥乳糕,还热着呢,很香的……”
一股脑说完,又小心翼翼地:“田娘,你尝一尝呗。”
田娘摇摇头,往旁边走了两步:“你留着自个吃吧。”
“田娘,你别走呀。”百户追上去,站在田娘面前,高高壮壮像是一堵墙。
星展心道不好,这百户吃了瘪,不会恼羞成怒做些什么吧。
虽说她和田娘不熟悉,但田娘可是替月台来照料主子的人,怎么着也不能被外人欺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