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辛湄失落:“我给你的药,你没拿?”
谢不渝放下棉帕,从怀里拿出小瓷瓶。辛湄拿过来,拔开瓶塞,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为他擦药。
她手掌微凉,药膏也是凉的,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头的皮肤渗透进来,冲入胸腔,却是炙热滚烫。
谢不渝终究没有办法躲。
“是在大相国寺弄的吗?”辛湄知道他有一些坏习惯,比如生气的时候爱用手指捻灭燃烧的烛灯。算是有些自虐倾向吧。她突然感到后悔,那天不该那样气他。
“我那天知道你在里面,故意气你的。”她歉声,“对不起。”
谢不渝五味杂陈,恨她,又无法始终恨她。他垂下眼,手指微微一动,主动勾住辛湄的手。
外面传来推门声,果儿走进来,神情颇有些局促,走至辛湄耳旁,悄声汇报。
谢不渝依稀听见一声耳熟的“江相公”,勾住辛湄的手一僵。
“不见。”辛湄皱眉。
果儿颔首,偷偷瞄一眼谢不渝,趋步退下。
辛湄反握谢不渝的手,却见那只手退开,他跟着站起来,眼睫往下一撇,声音里的柔情烟消云散:“府上仍有庶务,走了。”
辛湄便知他是听见了,着急道:“我没有要见他!”
“你可以见。”谢不渝看过来,眼底阴阴的,说是“可以见”,可那酸溜溜、气冲冲的语气更像是在说“你见一见试试”。
辛湄不气反笑:“明日来看我吗?”
“不来。”
辛湄嘟嘴,倏地倾身上前,扯走他系在腰上的玉佩。
“慢走,不送。”她反手把玉佩藏在身下,憔悴的病容里透出一分少女时的狡黠。扣下他的玉佩,他自然会再来找她。
谢不渝嘴唇翕动,眼神定格在她这一刹那的笑容里,梦回当年。他到底没说什么,装作无事发生,转身走了。
孔屏已在外面恭候多时,盼得他出来,揉一揉坐得快发麻的屁股,跟着往府外走。及至大门口,两人拾级而下的脚步齐刷刷一顿,恭送的侍女跟着屏息,默默垂目。
府外的石狮子旁站着一人,身形颀长,神姿高彻。暮春的晨光洒满他周身,绣着如意云纹的千岁绿锦袍上流淌着一层暖光,微风阵阵,拂动他宽大的袖袍与衣角,他整个人如同玉立,左眉眉尾长着的一颗红痣鲜明冶丽,勾着人的目光。
孔屏赫然瞪大眼瞳,差一点以为看错,飞快看回身旁的人,难以置信。
谢不渝双足僵在台阶上,须臾后,拔腿走过,翻身上马。
两人策马离开,落英纷飞,身后人依旧站在原地,仿如雕塑。
“二哥,”孔屏转回头,满腹疑窦飞蹿,“长公主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一头吊着你,一头又勾着这个冒牌货?”
辛湄、谢不渝两人的旧情,孔屏算是接受了,可是一想起那些关于长公主看上探花郎的传闻,作为好兄弟,他义愤填膺。
“想知道?”谢不渝手里拽着缰绳,脸上神色难辨。
“昂。”
谢不渝勒停马,示意他打道回府:“去问问。”
“……”孔屏吃瘪,“你都没问,我跟长公主……嗯……不敢。”
谢不渝扯唇,似笑了一下。以前唯唯诺诺、楚楚可怜的七公主,竟也有这样叫人“闻风丧胆”的一天。
孔屏挨过来,压低声音:“二哥,我可是听说长公主府上养有男宠的,如今跟这个探花郎也是不清不楚,你……不介意吗?”
谢不渝唇角那点笑慢慢隐没,脑海里跟着响起梁文钦指摘辛湄的那一番话——她府里幕僚众多,从来也不缺男宠,如今那位盛传与你酷似的探花郎,不正是她新欢?
男宠?
探花郎?新欢?
谢不渝试着想象辛湄被众多男宠簇拥的画面,拽紧缰绳,道:“人前莫论是非,人后不道长短。王爷没教过你?”
孔屏尴尬:“我……就是说说,这不也是……担心你嘛?”
谢不渝睨他一眼,那眼神硬硬的,分明不是领情的架势。孔屏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错啦。”
*
谢不渝走后,戚吟风从梁府回来,汇报道:“诚如殿下所料,金吾卫在梁府书房里搜出毒药后,梁文钦百口莫辩,如今已被下狱。这一次,众目睽睽,铁证
如山,就算圣上有心庇护,梁文钦的相位也多半是保不住了。”
辛湄悬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她先前决然赶赴梁府设局,一则是气愤上头,二则也是知道梁文钦是辛桓的人,即便是她入宫发脾气,最多也只能揪出赵潮生这条泥鳅,撼动不了梁文钦分毫。
“昨夜的事,温尚食也听说了。”戚吟风留心分辨了一眼辛湄的脸色,道,“她派人给卑职捎来消息,说是殿下往后若再如此行事,她便要与您……绝交。”
辛湄昨夜在梁府服下的毒名叫“拜观音”,乃是挚友温敏如所制,她出身于杏林世家,自幼精通医药,可惜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入宫做了尚食局的女官。
“她也太较真了。”辛湄弯唇一笑,知晓温敏如一向话狠心软,旋即想起谢不渝,“跟那人一样。”
戚吟风走后,果儿前来伺候,辛湄看见她几次欲言又止,半天后,蓦地想起府外还候着一个人,诧异道:“没走吗?”
果儿摇头:“江相公一直等在府外,说是听闻殿下有恙,想来看看。”
辛湄纳闷,想起他上回撂下狠话,负气而去,越发琢磨不透这个人的心思。
“殿下,要不要奴婢再去……”
“不用,不必管他。”
辛湄走回床上躺下,体内的毒虽然是解了,但人总归是元气大伤,有些疲惫,没有会见闲杂人等的心思。何况,她与谢不渝的关系刚取得了极大的进展,她才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惹一身腥臊。
甫一躺下,却又有另一桩事浮上心头。辛湄问:“圣上来过吗?”
“来过。”果儿道,“殿下刚被谢将军送回来,圣上便跟着御医急匆匆来了。”
辛湄眉心一跳:“他来后,可看见什么,说了什么?”
果儿回想:“他来时,谢将军正抱着殿下,抓着您的手,不停地唤您的名字……”
辛湄神情一变,心想完蛋。
屋里一时阒静,果儿偷觑辛湄,不敢吱声。
“叫他进来。”辛湄忽道。
果儿怔住。
辛湄不耐:“江落梅!”
*
江落梅在长公主府外苦候一上午后,被侍女领进府门,沿着上次夜里来时的路,走进一座花木环绕的阁楼。
阁楼牌匾上刻着眼熟的三个字——留风阁。
“江相公,请。”
江落梅敛眸,走入房里。
微风从牖外吹进来,拂动满室纱帘,旖旎的幽香里混杂着一丝苦涩的药味。江落梅停在落地罩外,隔着一扇雪景寒林图绢纱屏风,依稀看见背后坐在床榻上的人影,声音传来,慵懒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江相公,有事吗?”
江落梅垂睫,道:“听闻殿下在相府中毒,草民心忧,前来探望。”
“心忧?你我萍水相逢,你有什么可心忧的?”那声音语调上扬,更显讥诮。
江落梅脸上划过一丝狼狈,抿住嘴唇。
“我要是不见你,你便一直在那儿等下去吗?”
“是。”
“为何?”
“殿下中毒,草民心忧,欲来探望。”江落梅眉睫不动,重复这一句话。
屏风后的人微微眯眸。
微风阵阵,飘曳的纱帘搅乱人心,屏风后的人倏地走下来,裙琚拖曳,赤足及地,洁白的脚尖从石榴红裙幅底下伸出来,收回去,再伸出来……
江落梅看进眼里,呼吸顿重。
辛湄驻足,道:“江相公,你是不是心悦我啊?”
第16章
“稀客呀。”
江落梅嘴唇翕动,久久无声,“是”或“不是”都像是一根倒刺,吐不出口。
辛湄看见他微微发抖的唇,这应该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不冷静的情绪,她心下莫名烦躁,走回榻前。
“抱歉,我心有所属。无论你在外人眼里有多像他,在我这里,你都不会是他。明白吗?”
江落梅抿紧嘴唇,仿佛被带回那个春雨瓢泼的夜晚,被她用情真意切的一段往事伤得体无完肤。他闭了闭眼,蓦地双手一拱,跪下行礼,道:“草民愿为殿下门客,为殿下鞠躬尽瘁,排忧解难!”
辛湄一震,隔着屏风,定定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她确认道。
“草民斗胆,恳请殿下为草民谋一官职,草民必衔环结草,呕心以报!”
大夏官制严明,科举及第,不过算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要想真正入仕,还需要参加吏部举办的选拔考试。
以江落梅在殿试上展露出来的才学,考取官身并不难,但他一介白丁,即便考上,也是从最底层一步步往上攀。当然,从辛湄这里出发就不一样了——手握重权的长公主送他进朝做大官,不过是一抬眼、一开口的事。
“江相公……原来是这样的人吗?”辛湄眼神莫测,语气幽深,含着一点戏谑与鄙薄。
江落梅跪在屏风外,没有反驳。
“那天在马车上拂袖而去,江相公可不是这个态度啊。”辛湄低头摩挲手指,颇有些记仇的架势。
江落梅道:“草民无礼,万望殿下海涵。”
“我不过是叫你作一幅画,你都不肯,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可以为我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草民愿为殿下作画。”
辛湄撩眼,心下更狐疑,唤来果儿,吩咐道:“赐墨。”
江落梅旋即被领走,辛湄盯着他背影消失,起身更衣,为掩病容,略施粉黛后,才走往阁楼外的湖心亭。
湖畔柳垂金线,桃吐丹霞,亭外的走道上已摆放桌案,丹青俱全。辛湄足下生莲,从江落梅身旁走过,步入亭里,侧卧在美人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