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第19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正剧 古代言情

  “在考虑。”

  辛湄心头更闷,因为相形见绌,内心有自卑感隐隐作祟。她讨厌这种感觉,扭去一边,云鬟、香肩、后背映入谢不渝眼里,哪儿哪儿都写着不高兴。

  “生气了?”谢不渝问。

  辛湄不吱声,支着脑袋,拨弄案几上的一只空酒杯。

  “一手遮天、叱咤风云的长公主,气量不如何啊。”谢不渝语气悠哉。

  辛湄气他没心肺,瞪来一眼,却瞥见他唇角勾起的笑,那痞坏模样,俨然又是以前的谢六郎回来了。

  辛湄蓦然一震,眼眶忽热,用力“哼”一声,知道他是成心气她的了,怼道:“谢大将军睚眦必报,也不是什么有气量的人吧?”

  谢不渝很坦然:“对,的确不是。”

  “那你我般配得很,天造地设的一对呀!”辛湄扬起眉毛。

  谢不渝看着她,眼神很专注,也很温柔。他没反驳。

  先前那一点气闷烟消云散。

  辛湄莞尔,转头去拈酥糕吃,肩膀又被他轻推一下,嘟囔:“做什么?”

  “再跳一个。”

  乐声始终绕耳,节奏明快,是奔放激昂的西域风情。辛湄看见他眼底的暗色,是涌动的欲望。她拿乔:“又没彩头,有什么可跳的?”

  “要什么彩头?”

  辛湄眼珠微动:“我跳一个,你喂我吃一块酥糕?”

  “好。”谢不渝应得很爽快。

  辛湄偷笑,走去筵席前,踏着鼓点扭动腰肢,心应弦,手应鼓,彩带飘飞,环佩琳琅,便如白居易诗中所言:“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一曲舞罢,辛湄转回谢不渝跟前,微仰脸庞,双眸亮灿灿的,明艳夺人。谢不渝拈起一块酥糕喂给她,看她启开嫣唇,咬过来,嚼进去。

  辛湄吃罢,也拈起一块,喂到他嘴边。

  谢不渝看着,心变作鼓声,“咚咚”地震响在胸腔里。

  辛湄娇声:“来而不往,非礼也。”

  谢不渝低头,嘴唇擦过她手指,咬走酥糕。

  *

  孔屏敏锐地发现,谢不渝最近的应酬变得越来越多了。

  头一天,是跟卫尉少卿、武库设令那一帮掌管兵器甲仗的武官吃饭;后一天,又是跟起居舍人、右拾遗那一帮文人爬山。谢家以前在京师鼎鼎有名,孔屏知晓,但自从获罪后,谢不渝性情大改,孑然多年,这次回来,也甚少理会朝中那些意图巴结的

  官僚,这两天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见着请柬便赴约。

  这天,孔屏在东华门外等来谢不渝,听见的第一句话便是:“八方来客。”

  八方来客——呵,很好,又是一家酒楼。

  “二哥近来应酬够多呵。”孔屏皮笑肉不笑。

  谢不渝坐在车里,平淡“嗯”一声。

  “又是不捎带我的那种?”

  谢不渝:“……嗯。”

  没错,这便是最最气人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孔屏用力“哼”一声,跳下马车,环胸站在车窗旁,打算撂挑子了。

  谢不渝开窗,盯着他半晌:“发什么疯?”

  “别以为我不知道。”孔屏扭头瞪来一眼,气咻咻的,像只奓毛的虎斑猫,愤怒又狡黠,“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她钻隙逾墙,瓜田李下!”

  谢不渝扯唇,心说典故用的够多。

  孔屏一听那笑声便知是被蔑视了,火气蹭蹭往上冒。

  “你就是仗着没人能管你,要是王爷——”孔屏到底不敢直说,憋着一大口闷气,“我看你敢不敢!”

  “你看我敢不敢。”谢不渝面不改色,走出车厢,扯断套车的缰绳跳上马背,纵马走了。

  孔屏目瞪口呆,扶起车厢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谢不渝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背影,彻底懵了。

  谢不渝一口气赶到八方来客,循着请柬上的地址走进楼上雅间,筵席上已有歌舞,几个同僚聚在一块,聊得正欢。

  谢不渝迅速把包括跳舞、奏乐在内的人环视一圈,没见着辛湄,脸拉下来,心不在焉地入座席间。

  他这几日应酬的确很多,坦白说,也不是最近应酬多,而是应下的多。原因无二,他怕这些应酬会与辛湄相关。

  那天在故人来,她假借冯元征的名义约他赴宴,乔装成舞姬来他跟前转圈,又是吃醋又是撒娇。他承认他是动心的。他心里有她,有了很多年。他不松口,一则是内心太骄傲,不甘心就这样和解;二则也是太自卑,怕低头太快,她又蹬鼻子上脸,再次伤他一回。

  他想,再等一等,等她多付出一些。来得不容易,才知道要珍惜。

  可是,那天以后,她竟然又没动作了。说着重新追求他一次,开了个头便没下文,吊着他在半空里打转,委实气人。

  谢不渝听着四周的欢笑声,愈感气闷,屁股一抬便准备走,门外忽地又走进来一行人,打头的怀抱琵琶、手捧拍鼓,后面跟着个身穿胡裙、脸戴面纱的舞姬。

  “这便是从寻芳楼里请来的花魁吧,听说胡旋舞跳得极好,今日我可是有眼福了!”

  “不错,正是那一支胡旋舞惊艳四座的花魁!”

  谢不渝一屁股坐回案前,眼睛直勾勾的,盯在那舞姬的脸上。薄纱遮面,舞姬仅有眉眼露在外面,蛾眉凤眸,顾盼神飞,与辛湄有三分相似,却也分明不是。

  “谢将军,如何?”邻座同僚看他一双眼快要长在舞姬身上,心领神会,前来做媒,“能得您的青睐,乃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待筵席散后,下官便为您打点,将人送往您府上去。良宵一刻值千金。今夜,下官便不叨扰您喽……”

  谢不渝一言不发,压在心底的各种火一下齐蹿上来,拂袖而去。

  “这……”

  同僚无措,与旁人相顾茫然。

  “不是说谢大将军好舞姬吗?怎么请来这样妙曼的美人,他还生气走了?”

  “没错呀,前些天卫尉少卿请他宴饮,他只管直勾勾盯着倒酒的丫鬟看;中书舍人也说,只要筵席上来了个女人,他都要盯上一会儿的!”

  “啧,这真是……”

  谢不渝自是听不见这些诛心的话了,一口气策马回府,越想越愤愤难平。及至府门前,方要下马,却见街头跑来个灰头土脸的小贩,头包方巾,身着短褐,怀抱一坛酒,脆生生道:“大人,要买酒吗?”

  谢不渝听见这声“大人”,眉心一振,目光射过来,定在来人眉开眼笑的小脸上,堕下来的心又被狠狠往上一抛。

  “不买。”良久,他骑在马背上道。

  “这可是故人来的镇楼之宝——神仙醉。”小贩用手指敲敲酒坛,脑袋微歪,挑起来的桃眸亮晶晶的,蓄着笑意。

  谢不渝手拽缰绳,耷眼觑着她,一脸怨气。

  “行吧,那我去别家问问。”小贩撇嘴,也不多纠缠,抱着酒坛往另一户人家走。谢不渝拽动缰绳,挡在她面前。

  “大人这是做什么?”小贩被他拦住去路,佯装不满,“大人不肯买我的酒,还不准我跟别人做生意么?”

  “你要跟谁做生意?”谢不渝近乎咬着牙问,满脸愠怒,分毫不藏。

  辛湄好笑,才晾他几天,竟气闷成这个样子。她又不是存心的。她也是大忙人呀。睫毛微动,她嫣然道:“那自然是看……谁有眼光了。”

  谢不渝调转马头,道:“进来。”

第20章

  “你亲我一口,我便当你是了……

  这座宅邸不大,但毕竟是修建在靠近皇城的惠和坊,构造、用材皆是一流。辛湄走进来,先是看见浮雕影壁,往左拐进外院,但见花木葱茏,游廊底下栽种着森森凤尾。迈进垂花门则算是内宅了,主屋坐南朝北,旁边有一大棵参天银杏树,正值初夏,树叶正绿,午后的阳光洒下来,色泽斑驳,美得如梦似幻,令人惊心。

  辛湄失神,停在银杏树下,却见谢不渝更不停顿,走进房里。她心思微转,没见有人来拦,抱着酒坛跟进去。

  外间放着梨花木家具,桌案椅凳一应俱全,隔着一扇屏风,辛湄听见衣物窸窣响动声,猜测谢不渝是在里面更换官袍。

  大夏的官袍无论文武官皆是圆领襕衫,穿在身上很宽松,走路时神姿飘逸,但谢不渝不爱这种风格,私底下更爱穿戎服,收臂束腰,一身干练。

  辛湄听着他在里面更衣的声音,心念微动,放下酒坛,绕进屏风里,果然看见他在穿戎服——又是黑凛凛的一件,肩臂用银线绣着飞鹰,气势逼人。

  听见她进来,谢不渝系蹀躞带的动作停住。

  “谁让你进来的?”

  他背对着她,衣冠齐全,却说出一股被人偷窥了肉身的意味。

  辛湄啼笑皆非,领她进大门的是他,默许她一路跟进来的也是他。合着他放钓饵没有错,她咬一口,便是有罪了?

  辛湄走去他跟前,从他手里拿起没系完的蹀躞带,反问道:“你没让我进来吗?”

  她口吻太自然,动作也太娴熟,仿佛彼此是相伴多年的夫妇。谢不渝被她拽得微微往前了半步,两人距离一下拉近,又分开,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眸底情绪涌动。

  “大人的腰好细呀。”辛湄感慨。

  谢不渝耳根一热,想离开,但没动。几年不见,她脸皮是越发地厚起来了。

  辛湄偷笑,以前为他更衣,总是被他戏弄调侃,今次逗他一回,也算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衣架上挂着他换下的官袍,以及平日里佩戴的腰饰,辛湄一眼认出那块朱雀样式的羊脂玉玉佩,想起那天都没问出究竟是谁给他的,到底有几分介意,伸手取下来。

  “真是一块难得的好玉。”辛湄放于手心,反复摩挲,期期艾艾道,“六郎可以送我吗?”

  谢不渝就知道她又要作妖,抢回玉佩,径自戴上,走前道:“不可以。”

  辛湄跟出来,失望道:“你以前待我不是这般小气的。”

  “那你去找以前的谢六郎。”谢不渝不动声色。

  辛湄一怔,胸口莫名涌起悲酸,看他往外走去,头都不回一下,更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

  谢不渝走出垂花门,略等了下,却见辛湄抱着酒坛跟他擦肩而过,走向影壁,他皱眉道:“你去哪儿?”

  “我不卖了。”辛湄闷声扔下一句,大步往府外走。

  谢不渝脑仁发胀:“回来。”

  辛湄充耳不闻。

  谢不渝又喊了一声,没用,他大步走上前,拿走辛湄怀里的酒坛,摘掉玉佩,塞进她手里。

  “胆敢弄丢,必不饶你!”

  辛湄怔忪,呆看着手里的玉佩,谢不渝单手拎着酒坛走进前厅,走前那话却仍留在辛湄耳朵里——那年他们闹别扭,他翻窗来送她香囊,也是气狠狠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鼻尖蓦地一酸,辛湄轻咬嘴唇,忍住在眼圈边打转的泪,转身走进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