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慢着。”
谢不渝叫住他,指一指书桌上的茶盏,原来是刚才打了喷嚏,想叫他换茶。
“二哥以前可没这么娇贵吧?”孔屏眉头挤成一团。
“碧螺春。”谢不渝浑然不觉,开口点茶。
孔屏气得后仰,心想这才几天,往日吞风饮雪的胃口就给养刁成这样,气咻咻道:“没有!”
谢不渝张口结舌,后知后觉那玩意儿是在辛湄那儿喝的,脸色也顿时一变,闷声道:“有什么换什么。”
孔屏鼻孔哼气,撤走茶盏,少顷后,送来一盏热气腾腾的龙井,放下欲走,又听得他吩咐:“差人去一趟故人来,预订一间包厢。”
孔屏一听这酒楼名就头大,当下警觉:“二哥又要发什么疯?”
“有笔账没算清楚,请人出来清算一下。”
“呵。”孔屏皮笑肉不笑。
谢不渝也笑:“看来孔校尉最近心情很不错?”
孔屏平日极少见他笑,这厢一下看见个大的,头皮发麻,到底是清楚他脾气,不敢再造次,咬牙道:“请柬直接往隔壁送吗?”
谢不渝抿唇,气他问得太直白,令他有些没脸面,沉声道:“送给大理寺司直冯元征。”又补充,“以你的名义。”
孔屏心说倒是会玩,他跟人私会,反给他和那劳什子司直挂名,慷慨得很哩。
*
话分两头——却说辛湄“骂”完谢不渝后,侧开脸,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发烫的脸颊与耳根。
辛桓惊疑交错,反复看她良久,试探的心思淡下来,费解道:“此事委实奇绝,朕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皇姐信吗?”
“谁知道他。”辛湄放下茶盏,考虑那人的名声,到底是想替他周全几句,低头拨弄指甲,“军营中没有什么女人,英王又是个孑然一身,厌恶女色的,他沾染上男风不是没有可能。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生性高傲,爱惜名誉,不可能在人前做出那样龌龊的事。这桩传闻,要么是卫尉少卿、武库设令看岔了眼,要么就压根是以讹传讹,被你亲口拿来谈论,也是荒谬。”
辛桓原本就是不信的,听辛湄这样一说,更笃信是谣传,道:“今日一散朝,全恭便来朕面前嚼舌根,说是满朝文武都在非议,看来这朝堂风气也是该整顿一下了!”
“从他一回来,各种风言风语就没停过。那帮人,披着国家栋梁的皮,嘴皮一翻,全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你早该管管了。”辛湄趁势上些眼药,不想叫那些人痛快。平日里,他们聚在一块非议她干涉朝政,如今又来编排谢不渝私生活混乱,委实可恶得紧。
辛桓惭愧,迭声应下。
不久,日影西斜,辛湄惦记着谢不渝,不欲与辛桓多聊,便要寻个借口,辛桓却道:“许久没有与皇姐一起用膳了,今日难得相聚,朕便留在你这儿了。”
辛湄唇角微抽:“你难得有这样闲的时候,留在这儿陪我,就不怕冷落了后宫里的美人们?”
辛桓眉头一皱,不高兴道:“皇姐怎么比太后都还要操心朕的后宫?”
“你也登基快一年了,后宫那么多人,没一个有好消息。皇嗣关乎国祚,太后心里着急,作为姐姐,我也盼着早日抱上小外甥呀。”
辛桓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发苦,似生吞黄连,他撇开脸,情绪藏进阴影里,沉声道:“那朕偏不走呢?”
花厅外湖波耀眼,灼烧人心,他盯着那一圈虚幻的倒影:“朕……偏要跟你在一块呢?”
辛湄耸眉,看出他在置气,不大明白究竟是气什么,但也不是头一回看他这样了,发作时,总是来得有些无厘头。她走去他跟前,哄道:“那就请陛下屈尊入席,尝一尝府上的佳肴呗。”
辛桓看回她,下撇的唇角总算松开,眸中映着她生动的眉眼,想多留存,却不能够。他轻哼一声,做出副骄傲的样子,转身往宴厅走。
*
这天,辛湄为陪他尽兴,喝了一些酒。送走圣驾,已是戌时三刻,夜色黑压压的,辛湄人也醉了几分。
果儿递来一封请柬,指着上头“大理寺司直冯元征”的署名给她看。辛湄看得眼花,勉强辨认出来后,莫名其妙,想不通这人有哪里值得她费眼。
“殿下,会不会是……”果儿凑在她耳旁私语。
辛湄赫然睁眼,拆开信函,认出信上狂放的笔迹,懊恼道:“怎么不早拿来?!”
“殿下一直陪伴在圣上身旁,奴婢…
…不敢呀。”
辛湄醉意全无,呆怔一瞬后,飞快赶回房里,更衣梳妆,手忙脚乱,接着便吩咐备车,赶往故人来酒楼。
“殿下,小侯爷约的是戌时,这都快宵禁了,他等不到您,估计已经回府,咱们要不要先派个人去那边问一声,免得白跑一趟?”
辛湄待在马车里,如坐针毡,既怕谢不渝等不到她负气离开,又怕他仍然傻傻地等在那里。
待得走进雅间,外面已然宵禁,灯火寥落,满窗冷清的剪影。屏风外摆着一席菜肴,整整齐齐,无人问津。辛湄绕进屏风,但见一人斜躺在黄花梨三屏嵌绿云石心罗汉床上,和衣而卧,眼皮紧阖,右手垫在后脑勺下,正是谢不渝。
她胸口蓦然一酸,猜到他没走,但亲眼看到他没走,莫名感动又酸涩。她放轻脚步走近他,坐在榻前,低头凝视他的睡容,手指忍不住伸出来,描摹他沉静的脸庞。
谢不渝脸型偏窄,眉眼轮廓比一般人深些,鼻梁很挺,就算是睡着,也有天生而成的威严与贵气。
年少时,他很爱笑,每次一展颜,那点威严便会被意气风发的少年感冲散,如今他历经变故,整日板着个脸,眉心那处褶皱更深了,像是解不开的结。
辛湄伸手为他抚平眉心,指尖往下滑,落在他眉尾那一截刀疤上,手腕猛地被他抓住。
她一怔,对上他睁开的眼,浓睫底下黢黑的一潭,深幽幽的,像是旋涡,要把人吸附进去。
“吵醒你了?”她问,声音黏黏的,有些撒娇的意味。
谢不渝眉心微松,他本来也没睡,谈不上醒,但因为知道是她来,所以想要装一装,看她会做些什么。
“喝酒了?”他抓着她的手,离得更近了,他闻到她身上的酒气,松开的眉又一蹙。
“嗯。”
“跟谁?”
辛湄好笑,知道这又是吃醋的前兆,俯下来搂住他,狡黠道:“你亲我,我告诉你?”
第22章
三更合一
谢不渝盯着她,咫尺间,眼极亮。烛火在身后的灯盏里跳跃,哔啵有声,像是干柴在烈火里爆裂。
辛湄的心也滚热起来,仿佛置身那堆火里。叫他亲,是挑衅的话,想逗弄他,刺激他,这厢看他要动真格,多少又有些怯了。便要撤开,手被他更用力地一拽,辛湄人往下栽,倒在罗汉床上,嘴唇被他覆住。
他高大的身躯压下来,像昔日,压她在初春的窗台,深秋的廊下……辛湄另一只手按住他肩膀,抵开一些空间,胸脯起伏,艰难喘气。
右手被他抓着按在床头,压平手掌,十指相扣……辛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撞在他胸膛上。
吻毕,他用鼻尖在她脸颊轻蹭一下,是以前惯有的小动作。辛湄深深呼吸,唇瓣残留细密的酥麻,眼波氤氲,倒映他动情后的模样。
“跟谁?”他执着地问。
“圣上来了。”辛湄声音微颤,妩媚又可怜,“他硬要留在我府上用晚膳,我只能作陪,你派人送来的信,我是送走他后才收到的。我没有要放你鸽子,也没有要存心晾着你。”
谢不渝眼底微暗,不像是气消,也不像是生气。他坐起来,整理衣襟,没说一句话。辛湄心里一下没底,拿不准他的脾气,挨过来,下巴蹭在他肩膀上。
“六郎?”
“他常去你那儿?”
“没有。”辛湄分辨他神情,想起上次他来府上逛游,她说他是世上唯一一个能在她那儿闲庭信步的男人——这人心眼一向小,这会儿听说辛桓去她那儿,不会以为她先前撒谎骗他吧?
“他很少来,来也只是在前院小聚一下。今日来,也不是为我,倒像是为你呢。”
“为我?”谢不渝挑眉。
“是啊。”辛湄点头,“他今日在全恭那儿听说了一则关于你的奇闻,甚是惊奇,特意来找我问一问。”
谢不渝不傻,一听便猜出那“奇闻”是指何事,不怒反笑。辛湄反倒不憷,知晓前头那一茬算已揭过,眼下要抚慰的乃是他被外人非议后受伤的自尊心,柔声道:“对不起呀,叫你出糗了。”
那天被孔屏等人撞破,辛湄恨不能挖个地洞往里钻,万幸谢不渝反应得快,及时挡住她的脸,没叫卫尉少卿、武库设令看清她是谁,仅凭借当日的穿着误以为她是府上小厮。后来,她匆忙从后门溜走,赶回公主府,满心惶然,尴尬、羞臊、担忧交织在一块,半宿难眠。次日一醒来,没等找他询问,便听说了他私底下“宠幸”小厮的快讯,没几天,此事又迅速发酵成一大桩京师奇闻,那疯传的架势,简直叫人心惊魄动。
“对不起就完了?”谢不渝仍然臭着脸,一看就是没被哄到心坎上。
“没完。”辛湄会意,很快接茬,“过几日端午,太后要在昆明池设宴,那儿的落日极美,我正打算请六郎前往一观,以表歉意呢。”
“哦,借花献佛?”
“那个地方很隐秘,一般人不知道,你要是介意,改天请你去也行呀。”辛湄尽量配合他。
谢不渝不置可否,转眼打量屋舍。辛湄跟着环视了一圈,道:“喜欢这间房吗?”
“尚可。”
“那以后我们都约在这里相见吧。”
谢不渝微怔,旋即猜出她的心思,脸色陡然冷下来。辛湄看见了,心底忐忑,抱着他的手臂解释:“他一心要收拢皇权,又是忌惮你,又是提防我,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
她三番几次来招惹他,说着要重新来一次,但每次都钻隙逾墙,偷偷摸摸,明显是不想叫旁人窥破他们的关系。他早已猜到几分,所以今日才以冯元征的名义送信,一则算是迁就她,二则也算是试探。谁知这一试,便试出了他最不想面对的结果。
“英王一生戍守西州,忠心耿耿,绝无反心。我区区一方守将,手底下的兵马再强悍,也一样要奉命唯谨,依令行事。何足为惧?”他避开关于彼此名分的话题,仅替英王及自己表明立场,看似在回驳辛桓忌惮他这一观点,实则是在跟她拉开距离。
辛湄听出来了,心里咯噔一下,不想看见彼此好不容易修复好的关系又一次破裂,诚恳道:“新君继位,手头无权,多疑是常事。我以前与梁文钦缠斗,也并非全是为争权夺利,实是他容不下我,一心要置我于死地。如今他倒台,朝中无人再敢跟我作对,我便也不必再苦心经营,往后大可放手,安心做一个衣食无忧的长公主。待圣上坐稳江山,大权在握,自然也不会介意你我在一起了。”
谢不渝低头,藏住眼底情绪,良久道:“你为何要扶他上位?”
辛湄略微一怔,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转念想起过往的血腥,苦笑:“因为在父皇所有的儿子里,只有他会善待我。”
那年先太子谋反,先帝勃然大怒,殃及谢家在内的诸多门第。辛湄因为曾与谢不渝有染,很快被视为逆党余孽之一,不止是被告发先太子的岐王视为眼中钉,更为后宫众多皇子、公主排挤。
那时候,辛桓是唯一一个会在她遭受非难时站出来的人——他乃先帝幼子,小辛湄一岁,彼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个头瘦弱,脸蛋上稚气未脱,平日也不少被岐王、瑞王那帮人打压,却愿意为她仗义执言,开罪手足。
这份情谊,辛湄记了很久。
谢不渝不再说什么,起身走向屏风外。辛湄跟出来,外面灯火明暖,筵席却仅剩冷炙,她唤来伙计更换新鲜的菜肴,想到他为等她一直没用晚膳,必然是饿的,主动为他布菜。
谢不渝也不客气,她夹来什么,他便吃什么,用完膳食,又喝了她倒来的酒。饭饱酒足后,辛湄端详他脸色,道:“不生气了吧?”
“没生气啊。”谢不渝脸色如常,莫名看她一眼,仿佛很困惑。
辛湄疑信参半,道:“那……我们以后就先这样,好吗?”
谢不渝沉默少顷,无所谓道:“随你 。”
辛湄当然听得出来这里面依旧有脾气——不满、委屈、愤懑。他起先就表过态,不愿意做她的姘头,是她死不甘心、臭不要脸,变着花样硬缠上来,迫使他不得不低头就范。
可是,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辛桓一再强调过,她不能与谢不渝复合,在这个节骨眼上公开他们的关系,无异于自讨苦吃。
屋外阒然无人,打更声从夜色深处传来,辛湄盯着黑压压的窗牖,感慨:“宵禁了。”
“你回吧,五更后我再走。”谢不渝道。
大夏宵禁规定二更至五更期间禁止出行,违者受笞刑二十下。谢不渝要想走,自然得等到五更,但辛湄贵为长公主,所行无忌,没有金吾卫敢以“犯禁”的罪名把她的车驾拦下来。
“今日他才在我那儿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眼下正是扳倒梁文钦的关键时候,我可不能被旁人抓住把柄。”
辛湄搬出辛桓,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是打算跟他待在这里过夜了。谢不渝的反应却很淡,道:“你我深夜同宿一舍,传出去不也是把柄吗?”
辛湄莫名悲伤,又不想叫彼此陷在这样的情绪里,挤出笑容:“不会啊,这里是我的地盘,没人敢说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