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五年前最后一次时,她也被他这样弄疼过,当时哭得花枝乱颤,吓得他人都慌了,一边为她擦药,一边承诺说下次一定很温柔。
五年后,他依然为她擦药,但他没有变温柔。或许,也不会再为她变温柔了。
辛湄心涩,各种悲酸挤在胸口,她忽然道:“我跟他只做过名分上的夫妻。”
谢不渝为她擦药的手指一顿。
今夜,他是来与她交心的,尽管结果不大圆满,但至少做到了坦诚相待。她想,她也不该再瞒着他,可是另一句话刚起头,便被他打断:“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谢不渝闷头擦完药后,收起瓷瓶,放回边几上。
辛湄语窒,回想今夜他们交谈的结果,顿感怆然。是啊,都注定只是露水相欢了,那件事,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身后袭来热气,谢不渝躺回来,用罗衾盖住彼此,逼仄的罗汉床被挤得满满当当。辛湄思绪纷飞,疲重的眼皮渐渐下落,待要合上,身后人突然出声:“长公主最近宽裕么?”
辛湄被他问醒,懵懂地“啊”一声。
“换张床吧。”
“……”
辛湄一赧,雅间内的家具都是按酒楼原本的规格配备的,挤在罗汉床上翻云覆雨倒也罢了,相拥入眠,翻身都翻不了,委实憋屈。
“知道了。”辛湄应下,心念微转,趁势问他,“换成什么床?拔步床?架子床?叫底下人置办,还是你我一起选一选?”
身后沉默少顷,传来一句“听你的”。
“那……一起选一选?”
“嗯。”
辛湄唇角微翘,积压在内心的郁气慢慢消散,她抓起他的手,伸出尾指与他的勾上,接着再用大拇指“盖章
”。
“一言为定。”
谢不渝眼波轻颤,抓起她的手,也依葫芦画瓢地勾起她尾指,盖了个章
。
第35章
“亲一个呗。”
六月底,朝廷下发新的任命,新一任尚书令果然是范慈云。
此外,左、右两司内部的官员也发生了不小的调动。梁文钦在朝中盘踞一年有余,势力渗入两司,盘根错节,这次被连根拔起,底下的人事自然也要经历一场大换血。
辛湄推荐了不少人替补上去,可惜,数封奏章
,尽数铩羽。被调入左、右两司重要岗位任职的全是一些以前在朝中晦迹韬光的官员 ,这些人历来低调,不涉党争,这次突然被重用,显而易见是辛桓有意栽培新人,调整朝局。
辛湄看得明白,虽然说有些失落,但也可以理解。梁文钦一党覆灭后,她一家独大,再想乘胜夺权,辛桓势必心不甘、情不愿。这次他无视她叫人送上去的那些保举奏章
,已然是一种委婉的警告了。
辛湄叹气,感慨前途艰难,转念想到范慈云守文持正,耿介不阿,不是梁文钦那种两面三刀的奸人,短期以内,应该不会为谋夺权势与她针锋相对,便也作罢了。
处理完朝事,辛湄倚在贵妃榻上,沉吟一阵后,准备去一趟淮州。
辛桓既然已拐着弯提醒她莫要再专权,那她多少得摆摆姿态,以示对朝局不再上心。前往淮州度假,一来可以打消人君的顾虑,二来也可以放松一下身心,若是能叫上谢不渝,那就更好了。
想到便办。辛湄当即吩咐果儿收拾行李,又叫来戚吟风,准备让他给谢不渝传个信,却见这人来后,拱手便道:“殿下,谢将军派人来传话,约您今日午后在大相国寺藏经殿见一面。”
辛湄怔忪,心想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只是,约在大相国寺见面,是否有些招摇了?
今日是晦日,正巧赶上六月内最后一次万姓交易,大相国寺内必然人满为患。莫非,他是想着“大隐隐于市”,越是热闹,越方便掩藏行迹?
辛湄疑信参半,唤来果儿,先从衣橱内选来一件不打眼的粉霞织锦齐胸襦裙换上,旋即绾发梳妆,乌发盘成交心髻,束以鹅黄丝带,额贴花钿,胭脂点靥,一改平日丰艳的形象。这样一来,即便是被人瞧见,也不至于立马联想到谢不渝在私会长公主了。
虽然今日是寺中开展集市的日子,但藏经殿内依旧清清静静,鲜少人至。三楼偏殿内,窗明几净,谢不渝正在与加官进位的新任宰相范慈云喝茶。
“新任尚书左丞裴振是何来历?”
“原御史中丞,颍川人士,今年三十八,性情温良,但为人刚直,以前在太子麾下做过司经局的文学。太子蒙难后,他被贬去凉州,两年前才奉诏回京,入职御史台。”
五年前,东宫幕府轰然坍塌,六成以上的官吏被下狱问罪,裴振作为太子府司经局文学,仅是被外放边邑,算是很幸运的那一拨了。
“改天约出来,见一见。”谢不渝道。
范慈云知晓他不放心,应下后,顺势道:“礼部侍郎程昀、左谏议大夫罗谦也都是我引荐的人,你若不放心,届时一起见见吧。”
这次朝堂换血,辛桓一心避开辛湄推荐上去的人,倒是给了他们安插亲信、谋篇布局的机会。只是,谢不渝多年不在朝中,并不熟悉他举荐的这些旧人,私下见一见,彼此加深信任,也是好事。
谢不渝点头,两人又叙话片刻,外间传来脚步声,范家小厮进来禀道:“大人,将军,底下有人来了。”
藏经殿三楼并无外人,他们在偏殿谈私事,派有小厮在外望风。
“何人?”范慈云问。
“是位女郎,独自一人。”
谢不渝自知是谁,眉睫微动,道:“范大人高升,想必有诸多应酬,我就不叨扰了。”
说是不叨扰,可是他动也不动,明显是变相下逐客令,要范慈云先走的意思。
范慈云眉头微抽:“你约的女郎?”
“嗯。”
“长公主?”
谢不渝没反驳。
范慈云撇眉,想起母亲做寿那天他俩在府上闹的那一出,正告道:“今不虑前事之失,必循覆车之轨。小侯爷,大仇当前,任重道远,莫要以小失大。”
“我知道。”谢不渝很平静。
范慈云看他态度从容,便也不再多言,起身走了。
辛湄戴着帷帽走上三楼,为防止被人窥破,特意没带随从,及至楼梯口,忽与一对主仆擦肩而过,认出范慈云,不由意外。
三楼再无其他人,辛湄走进偏殿,看见谢不渝凭窗而坐,几案上摆放着两只青玉茶盏,其中一只明显用过,更感惊疑。
“你刚刚见了范慈云?”辛湄忍不住问。
“嗯。”谢不渝自是不瞒,也无甚可瞒的,那天在范府,她已瞧见他与范慈云待在一块,心下必然已种下疑惑,今次叫她撞见,更方便她开口询问。
果然,辛湄下一句话便是:“你何时结交上范大丞相了?”
这声“范大丞相”唤得稀奇,倒不是酸,更像是歆羡。谢不渝觑她一眼,从漆盘里捡来只干净的青玉茶盏,为她倒茶,道:“范大人年少时也曾在闻鹿书院修行过,与王爷有些私交,这次回京,王爷吩咐我来替他看看故人。”
闻鹿书院是大夏闻名遐迩的三大书院之一,收入门下的都是勋贵子弟,英王因意外毁容后,被先皇送去闻鹿书院休养过几年。
辛湄恍然,难怪那天范老夫人过寿,谢不渝会单独与范慈云待在书斋里叙话,原来是替英王拜访故人。思及此,不由又想起那幅疑似太子的大字,辛湄疑心又起:“范大人挂在书斋内的那幅大字,是太子哥哥留下的吧?”
“对。”谢不渝分毫不瞒。
辛湄不解:“那他为何要撒谎?”
“私藏逆贼遗物,乃是重罪。不撒谎,难道等着长公主检举告发?”谢不渝反诘得轻松又有理。
辛湄结舌,心想她才不是那种人,迭声问:“既然知道是重罪,那还挂出来作甚?范家以前也与东宫有旧吗?范大人怎么会藏有太子哥哥的遗墨?”
谢不渝见她没有反驳“逆贼”、“重罪”这些话语,心下微微失落,道:“太子好博弈,范大人以前是永安城颇有名气的棋手,太子找他切磋过。”
如此说来,便也是些私交了。辛湄了然,捧起谢不渝为她倒的茶,小口细品。她没摘帷帽,围纱遮掩脸庞,微微拂动,映着她美丽的轮廓。
谢不渝手指在几案上敲了两下,道:“外面没人。”
辛湄微怔,旋即会意一笑,摘下帷帽,托着双腮凑向前。她今日梳的是交心髻,束在头上的鹅黄丝带垂在薄肩两侧,微风一吹,恣意飘舞,她娇媚俏皮的脸一下更鲜妍生动,犹似当年。
谢不渝眼神软下来,似被春风融化的雪水,淌进辛湄心扉。她娇笑:“六郎找我来,是想我了?”
谢不渝没说是与不是,他从座位旁拿起一个黄色云纹织锦锦盒,放在案上,推到她面前。
“给我的?”辛湄眼前一亮,打开来看,展在靥上的笑容顿时凝住——锦盒内放着的竟是一条眼熟的罗黄帔帛。
上次被他拽进范府客房做的那荒唐事跃然眼前,辛湄手指发烫,推开锦盒,满面惊怔与羞愤。
“新的。”谢不渝被她激动的表情气得拧眉,心知是她误以为这帔帛仍是上次那条了。弄脏她的什物,他自然会璧还新的,难不成,还要大喇喇拿那条满是他污痕的帔帛给她么?
辛湄拿出帔帛一角分辨两眼,虽然材质、颜色一样,但布料上的暗纹的确略有不同。
“那……旧的呢?”
“扔了。”
辛湄桃眸微瞪,仿佛又有些不满。
谢不渝啼笑皆非:“怎么,难不成我要供奉在家里,日日参拜,珍藏一生?”
辛湄被他说得脸红,瞋他一眼,看回手里的新帔帛,摩挲两下,好奇道:“你自己买的,还是叫别人替你买的?”
谢不渝想也不想便道:“孔屏买的。”
辛湄撇嘴,心想难怪花色不太一样,多少有些失落,但看在他愿意为她用心的份上,便也不计较了,收下锦盒,道:“六郎忙,为我准备礼物要假以人手,但我却不一样,无论
多忙多累,也要为六郎要的东西亲力亲为。”
谢不渝眉峰一挑。
“这次任免官员,圣上有意避开我举荐的人选,明显是警告我莫要再插手朝事。我打算去淮州玩一些时日,避避风头。六郎与我同去,届时,我们一起逛街,选一张彼此都满意的新床,如何?”
谢不渝听她提起新床,眼神微动,手指又在案上敲了两下,才道:“什么时候?”
辛湄腹诽真是拿乔,分明开心得很,偏要故意拖延一会儿,假装犹豫。她抿出一笑:“事不宜迟,明日呗。”
“明日有事。”谢不渝煞有介事,“后日也有事。”
辛湄忍不住颦眉:“头顶虚衔的谢大将军平日是这么忙的吗?”
“是啊。”
“那谢大将军什么时候不忙?”
“再看吧。”谢不渝道,“不忙的时候,我会派人转告长公主的。”
辛湄暗自咬牙,断定这人就是在拿乔,越是顺他,反而越叫他得势了。
“行吧。”辛湄也懒得再与他费舌,拿起帷帽戴上,起身离开。
谢不渝没拦,却是跟着起身,走在她身后,与她一道下了楼,走出藏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