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至少,她那时不会这样心酸痛楚。
房门被人推开,仆从蹑手蹑脚进来,奉上刚泡的热茶,复识趣地颔首退下。辛湄看着天青釉汝窑茶盏内红亮的茶汤,道:“你知道我爱喝红茶?”
江落梅抿唇:“那日微臣去殿下府上酬谢提携之恩,殿下喝的是祁红毛峰。”
辛湄唇边苦笑更浓,谢不渝爱喝绿茶,尤爱洞庭碧螺春,所以她府上备有各类进贡的苦茗,然而私下里,她爱喝的一贯是醇厚香甜的红茶。
江落梅不过看见一次,便记住了。
可惜,她今夜不想喝茶。
“有酒吗?”
“微臣从不饮酒,是以府上……”江落梅微微一顿,睫毛轻闪,捕捉到辛湄的神色,改口,“若是殿下不嫌弃,微臣可以叫仆从去巷口的酒馆内沽一些酒来。”
辛湄并不语,江落梅便起身唤来仆从,吩咐他去沽半斤酒来。雨夜行事,自是慢些,两人等酒的当口,江落梅默默捧起茶盏往辛湄跟前送了一送:“雨夜天寒,殿下在府外等候时想必受了凉气,先喝些热茶,暖暖身子罢。”
辛湄接过茶盏,指腹被暖热,便端起来喝了一口,漫声道:“你爱喝红茶吗?”
江落梅唇瓣微动:“微臣爱喝庐山云雾。”
果然。
辛湄无声一笑:“她爱喝红茶?”
“嗯。”
“江相公。”辛湄忽然唤他,目光却转向风雨晦暝的窗牖外,话声夹杂在萧萧雨声中,“这一次,说说你和心上人的故事吧。”
琼林宴那一夜,春雨淅淅沥沥,他拿着她遗失的香囊来到她府上,听她说了她与谢不渝的过往。这一次,轮到她雨夜来访,听他说一次他的爱人了。
江落梅整个人怔住,良久,那潮润的目光才敢慢慢从阴影里抬起来,相隔一盏烛火,落在她脸庞上。
那一年,也是隔着盏盏灯烛,他的目光越过茫茫人海,落在了她的侧脸上。
“你们是自小便相识的吗?”
“不是。”
“哦,那是如何遇见的?”
“七年前,上元节灯会,她在城中看灯,我看见她了。”
“你一眼便爱上了她?”
“对。”
“那,她看见你,爱上你了吗?”
“没有。”
“没有?没有看见你,还是没有爱上你?”
“对,没有,都没有。”
漫漫长夜在雷雨声中轰塌,过往犹似倾覆的银汉,一颗颗星芒砸下来,一幕幕往事在眼前展开……
仆从送来酒酿,偏僻小酒馆内酿的粗醪,本是难以下咽,辛湄却喝得起劲,边喝边笑,边笑边叹,笑他的痴,叹他的傻。
“所以,她竟从来不知道你爱她?”
屋内酒香缭绕,辛湄以手支颐,双腮酡红,媚眼含雾,听完他与心上人的故事,满心唏嘘。
江落梅凝视她的目光第一次这样坦诚,也第一次这样大胆:“对,她不知道,我爱她。”
辛湄心疼他:“江相公,你也是可怜人,与我喝一杯罢。”
江落梅看向她送来的一盏酒,皓腕凝霜,玉液映烛,他接过酒盏,放回原位。
“殿下,微臣不能喝酒。”
辛湄微怔,旋即失笑,似醉非醉:“本宫的亡夫也不能喝酒。”
“轰”一声,窗牖外电闪雷鸣,江落梅眼瞳随之一震,却见辛湄拿起酒盏饮尽,美目迷离,醉态娇憨。
江落梅的心宛若在雷电声中战栗,良久,他声音发哑:“殿下,您醉了。”
辛湄扔开空盏,伏在小几上,江落梅以为她要醉倒,伸手去扶,手掌接住她压下来的脸颊。
玉颜入手,柔润的唇瓣浅浅擦过掌心,江落梅浑身震颤,伸出去的手臂僵若树根。辛湄抓住他衣袖,茫茫道:“江相公……知道我怕打雷吗?”
“我……知道。”
辛湄微微颦眉,似乎疑惑,痴笑起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江落梅道:“殿下醉了,微臣送殿下回府。”
辛湄猛地抓住他手臂,朦胧的美眸透着坚决,眼波相触,江落梅似有所感,心魂不由一颤。
“雨夜难行,容本宫借宿一晚罢。”
雷声在耳,轰轰烈烈,江落梅痴看着辛湄,应道:“好。”
*
雨势滂沱,半点要停的迹象都没有,戚吟风吹着夜风等在书斋外,忽见江落梅独自一人走出来,当下便觉有些奇怪。
“殿下她……”
“殿下醉了,欲在鄙府留宿。”
戚吟风一愣,旋即会意,内心多少有些震动,然而主上的私密情事,又岂是他能揣度置喙的?
只是,为周全起见,他提出进去看一看辛湄,确认江落梅所言是否为实。
江落梅点头,领他走进书斋。罗汉床上的小几已撤了,辛湄斜靠在扶手上,慵懒道:“本宫乏了,你先回去,明日再来接我。”
“是。”
戚吟风只得应下,走前,向江落梅道:“有劳江相公看顾,明日一早,我再来接人。”
“我送戚侍卫。”
江落梅取来一把油纸伞,送戚吟风走出府门,驾车离去。风飘雨急,天上雷霆隐隐,江落梅撑伞目送,突然,一记紫电劈开夜幕,电光闪烁,照出街巷角落的一抹人影。
江落梅看过去,认出来人,瞳仁赫然收缩。
暴雨如注,惊雷狂吼,那人一袭黑衣,淋着夜雨站在暗处,宛若幽灵。江落梅握在伞柄上的手指禁不住发抖,他屏住呼吸,踅身走进宅内,关上府门。
书斋内烛火颤动,辛湄躺在罗汉床上,脸庞隐遁在暗影里,似已入睡。
江落梅抱着从主屋取来的被褥,走到罗汉床前,小心翼翼地为辛湄盖上。辛湄睫毛微动,眸光渗漏出来,犹似流萤。
“殿下,微臣为您熄灯,可以吗?”
辛湄呆看着他,含糊“嗯”一声。
江落梅深吸一气,起身走至灯盏前,弯下腰,目光往窗牖外的夜雨一瞥后,吹灭烛灯。
第48章
“不敢与驸马相媲。”(增……
次日,雨过天青,鸟语啁啾。
辛湄从晨光照拂中醒来,翻身时,忽觉触感陌生,睁开眼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
人在江落梅府上。
昨夜喝醉后,她以疲累为由,向他借宿一晚。他答应了。
辛湄揉捏眉心,思及这一趟的前因后果,无声叹气。
窗牖外秋色澄明,天应该大亮了,辛湄掀开被褥起身,走下罗汉床,先被一摞书册绊住。她伸脚避开,走去那张乌木边花梨心桌案后,拿起一幅没有完稿的画稿,画上是款式各不相同的斗拱、飞椽、藻井,看起来像是行宫阁楼内部的设计图。
辛湄放去一边,接着往下翻,手指突然震颤,压在一幅草草描摹的人像上。
那是一幅草稿,墨笔勾勒,没有上色,画上的美人梳云掠月,靡颜腻理,凭窗而坐,托腮走神,依然是……她?
辛湄拿出来,定睛细看,从人像的神韵、线条、构图上看出故人笔锋,一颗心藏在胸腔内,轰然震动。
不,不可能。
辛湄惊疑难定,翻开剩余的画稿,却再也没能翻出一张人像。
便在此时,房门被人从外推来,江落梅端着一碗热汤进来了。
四目相对,彼此皆是一怔,辛湄飞快放下画稿。
江落梅看过去,心知肚明,却是淡然地道:“殿下,喝一碗解酒汤吧。”
辛湄内心犹在狂跳,一瞬不瞬看着他,但见眉宇轩轩,琼姿皎皎,朱砂唇,悬胆鼻,瑞凤眼,左眉眉尾底下是一颗醒目的红痣——他这张脸,分明与萧雁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殿下……看着微臣做什么?”
辛湄摄神,手指微动,拿起桌案上的画稿:“这是你画的?”
江落梅看过来,点点头。
“你见过本宫的亡夫——萧侍郎的画作吗?”
“没有。”
“那为何你……”辛湄欲言又止,猜疑压在舌根底下,刹那间,竟不敢吐出。
江落梅放下汤碗,拿过辛湄手中的画稿,藏回原处,羞赧道:“闲暇之余,信手涂鸦之作,不敢与驸马相媲,若是画得不好,也还望殿下宽宥。”
辛湄听得他这声“驸马”,心更一震,莫名的惶然感席卷而来。
江落梅默默抽出几幅关于建筑的画稿,摊开在辛湄面前,语气诚挚:“上次承蒙殿下引荐,微臣为行宫阁楼所画的设计图已被圣上采纳,目前正在完善楼内装潢,若无意外,月底便可以动工了。”
辛湄看他眼神含盼,竟似邀功,全然没有一丝慌乱错愕,一时犹被扼住喉咙,几次开口,皆是无声。
“殿下?”江落梅凝目望过来。
辛湄闪开眼,慢慢平复,道:“江相公妙手丹青,若能建成行宫阁楼,也是本宫为圣上分忧了。”
江落梅柔声:“微臣能有今日,全仰仗殿下提携。”说着,又把那碗热汤往前推了推,“殿下,宿醉初醒容易头疼,这是用雪梨熬的解酒汤,趁热喝一些吧。”
辛湄拿起汤碗,饮完后,想起一事,状似随口道:“你昨夜说,你不能喝酒?”
江落梅收碗的手微顿:“嗯。”
“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