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英王目光如海,隔着盏盏烛火、重重袂影,更看不清那里头的波澜,但见他伸手握向案上的白玉龙凤云螭纹杯,辛湄目光略过那只手,蓦然感觉有几分熟悉。
“这一杯,则是晚辈敬王叔,恭贺王叔觅得佳人,来日鸳鸯比翼,伉俪情深。”辛湄眉目莞尔,又道。
英王勾一勾手,身后那黑衣扈从替他斟酒。
辛桓趁势提及冬猎一事,道:“说起来,温尚食乃是皇姐挚友,此次一走,皇姐必然不舍。王叔不若留下来多待些时日,待冬猎以后再行启程,一则陪朕,二则也为她姐妹二人多留些相处的时光,如何?”
辛湄眸波暗涌。
英王侧首示意,扈从拱手:“多谢陛下恩典,王爷也正有此意。”
辛桓满意一笑,适逢秦淑妃喂来一瓣柑橘,他目光瞄过辛湄,启唇吃下。
*
筵席散后,大殿外人潮涌动,辛湄喝得不算少,走出来后,先吹了会儿风,方才去寻江落梅。
便在这时,暗处走来一名内侍,道:“殿下可是要寻江相公?这便请。”
辛湄不疑有他,跟在那内侍身后,绕过抄手游廊,走进一间燃着烛灯的偏殿,甫一入内,门扉突然从后关上。
辛湄略惊,伸手欲开门,槅扇后走来一道颀长人影,却哪里是什么江落梅,分明是一袭龙袍的辛桓。
“陛下这是作甚?”辛湄肃然。
辛桓走过来,含着三分醉意的凤目堂而皇之地凝视她:“皇姐生气了,朕来哄哄你。”
“不必。”辛湄眉心深蹙,伸手开门,压根打不开。
辛桓气定神闲,手一抬,握住她手腕,隔着绣满缠枝纹的广袖,细细一截,竟然不盈一握。
“为何生气?”辛桓低头,目光似网,圈她入怀,喷开的酒气弥散在周身。
辛湄挣开他,眸底有厌恶之色一闪而逝,往后退开,不悦道:“陛下,你喝醉了。”
辛桓扯唇,举步逼近她,忽然道:“那天的事,其实皇姐都记得吧?”
辛湄赫然一惊,对上他贪婪目光,思及中秋那天在御花园阁楼内中合欢散一事,内心升起惊恐。
“果然记得啊。”辛桓轻叹,然凤目犀利,不见一丝慌乱之色,反而亮森森的,仿若猎鹰,“那,你也应该记得,朕跟你说过什么吧?”
辛湄后背撞上墙角,退无可退,手心渗出冷汗,极力忍耐:“你究竟想做什么?”
“朕不想做什么。”辛桓低头,手指拂过她的广袖,勾起一截,捏在手里,反复摩挲,“朕只是爱你,你不知道吗?”
辛湄怫然挣开,反被他擒住手腕。
“来人!”辛湄大吼。
辛桓眉目不动,凤目似渊,映着她惊惶的模样:“阿姐何必?莫非是想叫天下人都看一看,朕究竟会如何哄你?”
辛湄一凛,待反应过来他所谓的“哄”会是什么,手臂汗毛皆竖。
辛桓看她冷静下来,不再满足于握她手腕,另一只手伸出来,触碰她下颔。
烛火曳动,散开一圈圈梦似的光,指尖挑起的脸庞清丽逼人,眉裁翠羽,目盈秋水,一寸寸,皆若珠涤月华,柳含烟媚。
辛桓的心在痴念里狂动,恨也随之袭来:“能告诉朕,为什么吗?”
辛湄不动。
“为什么谢不渝可以,江落梅也可以,朕偏偏不行?朕与你自幼相伴,并肩长大,凭什么不可以走进你的心?”
辛湄屏息,压在胸腔深处的怨愤也开始涌动,然而脑海里的弦死死绷着,此刻不是摊牌的时候。
“桓儿,莫要闹了,果儿在外面等我,再耽搁下去,她会叫人来的。”辛湄放柔语气。
辛桓眼眶微微一红,目光湿濡,嗓音喑哑下来:“你只有在诓朕的时候,才会唤朕‘桓儿’。”
“但是朕爱听,哪怕一点真心也无。”辛桓失笑,笑声里有悲怆与快慰,指尖往上,抚摸她脸颊,“再唤一次,好吗?”
辛湄别开脸,强忍那被蚁虫席卷似的不适,奈何辛桓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手指一点点描摹她五官,最后从鼻梁滑下来,按在她唇瓣上,试图伸入。
辛湄终是忍无可忍,怒斥:“辛桓,你不要得寸进尺!”
辛桓手指落空,失声轻笑,含着泪雾的凤眸陡然狠戾。
“朕偏要呢。”
辛湄眼前一黯,飞快扭头,辛桓滚热的嘴唇擦过下颌,那一截皮肤犹被烙过。辛桓嗅得摄魂香气,目之所及,嫩玉生香,眼底欲念霎时大盛,搂起辛湄,疯也似的吻在那肩窝上。
“来人!”辛湄一脚踹开他,往房门外扑,被辛桓狠拽回来。
“辛桓,你这个疯子!”辛湄拼命挣扎。
“对,朕当然是疯子,否则,朕何至于爱上你——朕的阿姐?”
“你根本不配!”辛湄发狠驳斥,满脸厌恶一览无遗。
“无妨,”辛桓痛恨交织,“那这所谓姐弟,不做便是,朕也早不想做了!”
辛湄被他压在胸前,但觉他口鼻中喷出来的气息污浊不堪,令人作呕,悲愤之中,使出全身力气反抗,放开嗓门大喊“来人”、“救驾”、“有刺客”!
便在几乎绝望时,久久封闭的房门终于被人从外撞开,“轰”一声,势如雷霆,陷在欲念中的辛桓悚然一惊,辛湄趁势推开他,但见门外夜雾苍茫,一人黑袍凛凛,逆着光迈过门槛,挟以肃杀之气走进来,射来的目光锐若利刀。
“王……王叔!”
辛湄心头大振,发足奔向他,想是太过激动,竟然脚下趔趄,跌倒前,被他伸手一捞,送至身后。
腰被扶起的那一刹,似有又无的熟悉感再度袭来,辛湄胸口怦然,站稳后,定睛看向英王。
烛光里,英王身躯伟岸高大,巍如泰山,侧脸上的赤鬼面具犹似参天剑林,寒芒凛冽,
杀气袭人,令人望而生畏。
“衣衫不整,言行无状,这也是陛下与长公主的家常吗?”黑衣扈从往前一步,质问道。
辛桓凤眸阴鸷,焕发杀意:“朕的家事,何时轮得到你一个狗奴才来置喙?”
“这是王爷的意思。”黑衣扈从分毫不惧,义正词严,“王爷乃先帝胞弟,陛下的家事,也是王爷的事。”
辛桓语窒,拳头喀嚓有声,便欲传唤金吾卫,黑衣扈从先发制人:“先前离席,王爷听见此处有人呼喊‘有刺客’,是以前来救驾,一举一动,皆为陛下安危着想。陛下圣明,总不能因为这一点误会,治王爷之罪,叫金吾卫前来扣人罢?”
辛桓大怒,一时气极反笑,阴冷目光掠回英王:“王叔赤胆忠心,朕欣慰不已,谈何治罪?”
英王巍然不动。
“今日,皇姐生了朕的气,朕不过是哄哄她罢了。”辛桓整理衣襟,整个人迅速体面起来,复又看向辛湄,“皇姐,可对?”
辛湄目眦通红,往后冷唤:“全恭!”
“奴……奴才在!”全恭战战兢兢,闻声赶来,满脸冷汗。
“伺候好你家陛下!”
辛湄说罢,愤然离开。
果儿赶紧跟上来,瞧见辛湄略微凌乱的云髻,已然明白先前在偏殿内大概发生过什么,一颗心盛满愤怒。
辛湄更是切齿抚胸,一口气走出大殿,及至殿庭,脸颊突然一凉,伸手摸去,竟是一片雪花。
辛湄抬头,但见夜幕如鸦,漫天飞雪纷纷扬扬,银河倾泻一般往人间涌来,倏然怔住。
身后传来脚步声,辛湄回头,见是英王一行,后知后觉先前在气头上,说走便走了,都没来得及向人家道谢,赶紧行礼。
英王收住脚步,双方停在寂寥无人的殿庭上,周身仅有夜雪纷落,窸窸窣窣,低低切切。
辛湄胸口蓦然一酸,诚恳开口:“多谢王叔。”
英王一言不发,眼神也淡漠不动,只是伸手过来,欲扶她歪斜的步摇。
辛湄莫名,本能地躲开,秋眸闪过警惕。
英王的手僵在虚空。
辛湄瞪大眼,隔着纷飞雪花,与他藏在面具底下的锐眼相视,从那漆黑的瞳仁深处看出一分不悦。
“哼。”
最后,英王拂袖离去,辛湄呆在原处,回味起这一声“哼”,倍感耳熟。
第74章
“我在你心里便是如此心狠……
登上车,巍峨皇城慢慢消失在夜幕深处,辛湄思绪起伏,脑海里回荡着那一声“哼”,猛然瞳仁收缩。
“停车!”
辚辚车声刹在空寂夜色里,戚吟风将马掉头,赶来车牖外,候听辛湄吩咐。
“英王离开皇宫后,往何处走的?”
戚吟风往前方望,大雪纷飞,载走英王的马车行驶在一射开外,拐过御道,被风雪抹进夜色。
“回殿下,王爷往……方向走了。”
“追上!”
戚吟风不明所以,但总不能违令,况且,辛湄语气急迫而严肃,显然是有要事,当下吩咐车夫追上英王。
二更的皇城外空旷寂寥,兼以下雪,各家门户紧闭,大街上杳无人迹。文睿长公主的马车冒雪疾行,便要追上前方那一辆马车,戚吟风快马加鞭率先赶去,喊道:“王爷留步!”
“吁吁”两声,两辆华贵的马车相隔三丈,一前一后停下来,随行的扈从亦跟着勒马,黑压压一片,站满大半条街。
辛湄不等果儿搀扶,披着明黄缠枝牡丹丹凤朝阳累珠披风走下车凳,阔步来至车前,贴身侍奉英王那名黑衣扈从抢先下马,一个箭步拦在车前,道:“长公主这是作甚?”
冬风肃肃有声,辛湄眉睫前卷过一片片雪花,她眸光雪亮,盯着他被风吹动的车帘,道:“本宫今夜涉险,多亏有王叔及时相救,想要一谢。”
黑衣扈从微微蹙眉:“先前在大殿外,长公主不是谢过了吗?”
“那不算,本宫要当面谢。”辛湄咬重“当面”二字,越过黑衣扈从直奔马车,扈从大惊,欲要再拦,车厢内传来“叩叩”两下声响,乃是英王的示意。
扈从无奈收手,改叫车夫准备车凳。
辛湄深吸一口气,登车入内。
车厢很大,两侧车壁上燃着烛灯,亮晃晃的光线里,英王金刀大马地正中央,依旧是那袭用金线绣满蟒纹的黑袍,束在头顶的紫金五龙盘珠冠凛然生光,然这厢再看,身形、坐姿、气质无一不熟悉。
辛湄胸脯起伏,孰视他良久后,伸手揭他面具。
英王右手轻轻一抬,扣住她手腕。
辛湄的视线随之落在他的大手上,青筋微突的手背,骨节嶙峋的手指,因为长年累月征战而粗粝的皮肤……她藏在胸前内的心轰然疾震,声音几乎要冲破耳膜,心下一狠,伸出另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