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拾陆
徐夫人与他喂了药。
冯正彬无神的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天花。
和尚打发了,他现在的隐患就是那厨娘。
厨娘想替金氏报仇,所以想要证据,有了证据才能喊冤。
冯正彬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他是官,是礼部侍郎!
顺天府、御史衙门,真接了状纸,也会先与他通气。
官场行事,说到底还是利益两字。
厨娘只是一个厨娘,定西侯会为了一个婆子、卷入金氏的事情里?
那牵连着的是先太子的巫蛊案!
满朝避之不及。
到时候,厨娘没有后援,衙门也不会竭尽全力,他怕一个厨娘作甚?
厨娘若敢跳出来,正好证实了她逃奴的身份,也就能收拾了。
冯正彬越想越是这么一个道理。
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这让他一下子就舒坦多了。
自以为理清思路,冯正彬不再为那不知掩藏在何处的鬼怪所苦,反倒很快恢复过来。
徐夫人提及大慈寺,冯正彬应下后、不多做解释,而在他母亲那儿,他也没有提厨娘的事,只说近来怪事与徐氏无关,自己已经抓住了线索,很快就能摆平。
冯家老太太听进去了。
对别人再是强势,她也早习惯了“夫死从子”,大事情上,儿子说了能摆平,那她就信。
冯正彬休养几天就去衙门销假。
却不想刚与碰见的官员寒暄几句,他就察觉到了些不对劲。
寒暄之人欲言又止,经过的小吏又斜着眼打量,起先他还只当自己感觉错了,等回到礼部再受了一番注目后,冯正彬脑壳发凉。
一定是有什么事!
思前想后,冯正彬招呼了关系不错的同僚,悄悄询问:“我那天病得难受,稀里糊涂的,是不是得罪了人……”
那同僚面露难色,左右看了看,到底念着些情分:“冯大人,虽说是隔了几年,你现在也另有妻儿,但前妻亡日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记岔了呢?”
冯正彬愣住了。
和尚没有明说事情,为何会猜到金氏亡日上去?
那厨娘以为,先把这事喊破了就能占得上风?
其实,他没有想到的是,正阳门外那么多官员,谁都不会记得金氏的亡日,但大部分都知道金太师被定下死罪是在十月下旬,又于十一月初二行刑。
那日僧人提过“已快至正日子”,又是“十八”“二十四”的,有老大人交谈间想起来了,冯正彬的亡妻、金太师的女儿,似乎就是死在定罪不久后。
同僚好言好语与冯正彬解释了一番,解释得他脸色越发难看。
“我听说,有人想要借题发挥,”同僚压低了声音,“现在左右千步廊都传开了,说你连先夫人的忌日都不记得,换作其他时候,你诚恳自省,记错的事情也能带过去,但这不是为了尚书的位置嘛!
但凡能够得着的,哪个不想借机将你拉下来?
一顶不敬妻子的帽子扣上来,冯大人,千万小心啊!”
一番话入耳,冯正彬目瞪口呆。
他以为厨娘没有后援,可他忘了自己并非没有敌对。
利益,说到底还是这个“利益”。
到处走关系、为自己疏通,哪有把一个对手拉扯下来直接?
换作是他,得了对方如此把柄,根本不会轻易放过!
冯正彬越想越慌张。
“冯大人还是尽快处理好这事,想想真被参上一本要如何自述,就算是编故事也得编周全了,”同僚见冯正彬脸色愈发难堪,怕他病未好透,关切起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是升迁的要紧时候却出了这事。冯大人,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就记错了呢?”
“不、不是的……”冯正彬艰难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是大慈寺弄错了,你知道的,寺里前年受灾,旧档不存,就是这期间出的差池……”
第42章 血债血偿,母亲喜欢
一整个上午,冯正彬如坐针毡。
他刚休了几日病假,手头积攒了不少事情,可一低头翻开文书,他就觉得有数道眼神看了过来。
老尚书坐在他身后,冯正彬直觉有视线落在他的后脑勺。
原打算请老尚书在接任一事上多替自己美言两句,现在怕是没有希望了,因为老尚书与发妻感情深厚,每年生辰等日子都记得很清楚。
从左侧过来的视线想来是刘侍郎,此人与他同时争取尚书之位,落井下石之人必有他!
还有那两个进来问事的郎中,行礼时阴阳怪气,定然没少议论他的事。
握着笔的手几次颤抖,冯正彬坚持了三刻钟,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
右侧廊下有主事在说话,前头拐角又有小吏在搬东西,冯正彬往那儿一站,又觉得自己瞩目起来,浑身如蚂蚁啃食一般难耐。
退是不可能退回屋里,冯正彬目不斜视,急急往茅厕去。
没成想,这里正有两小吏在清扫。
那两人拿布条挡了半张脸,视线受阻,根本没有注意到冯正彬,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冯侍郎平日一副知礼、周全的样子,真看不出来会把亡妻忌日都忘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厉害的婆娘,谁都怕哩。”
“你说冯侍郎续弦厉害?让他都不敢顾前头那位了?”
“错了,厉害的是前头那位!你知道她是谁?人家原本是太师之女,金家何等权势,冯侍郎当初一个初入官场的进士郎,在家里定是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点头哈腰我也娶,一步登天了!”
“那不是倒台了嘛,人走茶凉,这腰板就挺起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该弄错忌日,到底夫妻一场,你说是不是?”
“你就是当差时间太浅,这里这么多老大人看起来一个个高高在上,私底下嘛……你看那定西侯,不记得先夫人喜好的点心,叫他亲闺女把灵棚都掀了!”
“棚子不是自己塌的吗?”
“一样一样,男人什么样,我们自己不晓得?做人不是好东西,做官也不见得是好东西。”
“也是,我还听人说过大理寺那儿,啧!底下做事的胆颤心惊。”
“所以说,冯侍郎这事儿怪他自己,背后当鬼的多了,但面上还不粉饰个人样出来,他活该!”
两人说得兴致高昂,以至于一转头看到冯正彬就站在不远处,吓得四条腿一软、差点同时跪下去。
冯正彬脑壳里嗡嗡作响,不能当做没听见,但责骂一番,别人当面赔罪、背后还不知道又要添多少油醋:“你们……”
他这厢斟酌着要怎样呵斥才能有个成效,那厢两个小吏怕到头滋生了恶胆,仗着有布条挡脸、冯侍郎恐认不出他们,两把大扫帚挥得起劲。
一时间,地上的泥灰被搅上了天,带着茅厕附近的难闻气味,涌得空气雾蒙蒙还透着黄,让人睁不开眼又喘不过气。
趁着冯正彬闭眼捂鼻的工夫,那两人一溜烟就跑了。
冯正彬只朦朦胧胧看到两个远去的身影,想骂又被那臭味冲了嗓子,捂着脖子重重咳嗽起来。
最要命的是,前几日才大吐过一回的胃又绞痛起来,说不上是臭的还是激的,险些又要呕吐。
他赶忙离开这臭烘烘的地方,要寻那两人算账,可还没有寻人问到今日小吏的排班,路上遇到的官员都绕着他走。
冯正彬哪里会不晓得缘由?
他这般味道,连回去做事都不可能。
老尚书连连摆手:“身体没有完全康复,不着急来衙门,冯侍郎,今日不妨再回去歇了?”
冯正彬只能吃一哑巴亏,灰头土脸出了礼部衙门,顶着一众议论纷纷走出正阳门。
得亏两处离得近,否则他真吃不消走这一程。
可此时远不到平日下值时间,自家轿子不在,冯正彬又行了一段路,惹了左右无人,只能花重金叫了轿子匆匆回府。
听闻他早早回来,徐夫人还当他身体不好,忙迎出来。
二门上遇见,冯正彬身上的味道叫风吹散了不少,徐夫人最初没有发现问题,等她扶住了人、隐约闻到些不对劲,眉头下意识一皱。
冯正彬注意到了,强烈的自尊让他重重甩开了妻子的手,闷头往屋子里去。
徐夫人很是委屈,又不敢多问缘由,一进院子里就安排热水、准备干净衣裳。
冯家老太太也来了。
“就说多歇两日,偏要急着去衙门,身体吃不消的啊。”
“病中怎么可以沐浴?徐氏,你会不会伺候人?”
净室里,冯正彬泡在热水之中,稍稍觉得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就听得外头婆媳又闹起来了。
他忍了会儿,终是忍不住,踏出木桶,顾不上擦干就披了件中衣出去。
“母亲,夫人,我当真很是疲惫!”
“别说是尚书之位,眼下多的是人想借机把我扯下来,再闹出家宅不宁的事,我真的不用做官了!”
“你们知道朝中有多少人想抓我的错处吗?”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着争家里鸡毛蒜皮的事。”
“我们冯家只我一人单打独斗,为了今日地位我牺牲了多少?我不求你们分忧,但能不能别添乱了?”
冯家老太太骂儿媳骂得通红的那张脸霎时白了三分:“你不是说能摆平吗?”
“我能摆平一个,摆不平那么多人,”冯正彬越说越累,“行了,你们都别闹了,我等下去老师府上,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
老太太蔫了,只狠狠剐了徐夫人一眼便走了。
冯正彬没有理会妻子,重新回净室泡着,直到自觉再闻不出一点不好的味道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