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下兰舟
来人正是元老夫人。
她身后跟着严嬷嬷和一个叫梅香的丫头。
元老夫人脚程慢,她身形枯瘦,连那件单衣都撑不起来,只看到瘦削缩紧的肩膀。
她不紧不慢的经过春姨娘身边,语气冷淡,“梅香,掌嘴,我不叫停,不许停下。”
春姨娘脸色微变。
梅香上前微微福身,神色岿然不动,语气恭敬:“春姨娘,得罪了。”
春姨娘正要后退,冷不丁一左一右肩膀被人按住,膝盖窝被人踹了一脚,“哐当”跪地,紧接着便是一阵此起彼伏的耳光声。
春姨娘几下就被打得发髻松乱,双颊高肿,全然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只一个劲的讨饶。
大房张氏眼皮直跳,只觉得大姐看她这眼神…也充满了不满。
她只能露出讨好一笑,迎上前去,“大姐…我…”
“待会贾家人要过来,你去前厅迎着些…”
“那…那春姨娘呢?”
那春姨娘泼辣得很,急了毛了什么都敢说,只有元老夫人治得住她。
她哪里敢招惹?
“捆起来扔柴房,若叫她再像上次那般钻到亲家跟前来说三道四,我唯你是问!”
张氏哆嗦着应下了。
看着张氏那扶不上墙面的样子,元老夫人心中烦闷,元家本就青黄不接,如今接连死了两个孩子,叫她心里如何不痛?
痛过之后又是绝望。
之后酒坊这招牌…谁有能力接得住?
程允章高中以后,她倒是可以高枕无忧,可看着娘家人慢慢走向落寞,无法为程允章助力,元老夫人心中不仅痛,更着急。
一入内,贾氏便抱着元老夫人痛哭,“大姐!你要为我做主啊!元启他…死得惨啊…”
元老夫人也被贾氏惹出两滴眼泪,严嬷嬷便扶住贾氏,“三夫人,您也上了年纪,平日里做针线活熬坏了眼睛,情绪剧烈起伏后头痛不止。您当心着点身子!”
这样的劝说,贾氏听了不止十遍,她根本听不进去,只有元老夫人搂着她,浑浊而灼热眼泪落在她手背上,“你也是个命苦的。想当年,我家老大…就是在我跟前被官差活活打死,我想救他,却被那官兵打折了腿。我眼睁睁的看着他在我面前咽气,亲手将他埋葬,险些哭瞎一双眼。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贾氏闻言,捶着胸口,眼泪如血一般从眼眶里涌出,“大姐,我就元启一个孩子!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我这后半辈子…怎么活啊…我不如死了算了!”
元老夫人那双干枯的手摁住她的肩,那妇人年岁已大,满脸沟壑,眼尾是一团一团黄褐色的斑,此刻眼睛却是红的,“死?你以为我不想死?当年你姐夫砍头、婆家跟我恩断义绝、老大惨死、老二被人牙子偷走,我无数次想过死,甚至想抱着允章和月华跳进河里,索性一了百了。”
第310章一了百了
元家几个妇人骤然听元老夫人说起陈年往事,不由得心里一酸。
她们只晓得元家这位大姐手段厉害,在元家是说一不二的存在,莫说家里的女人们怕她,就连元家大爷、二爷、三爷,哪个到了她跟前不得伏低做小,夹着尾巴做人?
院外巴掌不停,一声比一声清脆,春姨娘连讨饶的声音都变得微弱。
屋内人面色各异,却是大气都不敢出。
“可是哪儿那么容易死?”
元老夫人抓着贾氏的手,“你若是死了,最得意的是谁?”
贾氏听着外面春姨娘的叫唤,瞳孔一缩。
“你死了,倒是腾出三房主母的位置,只便宜了那春姨娘。她年岁不大,和老三感情又好,再生一个不难。你愿意春姨娘再生个儿子,老三完全把你抛在脑后?”
“到时候,谁记得你?”
“你愿意把这一切拱手相让?愿意让春姨娘来操办你的后事?”
贾氏心如刀绞,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更何况,元启被人杀害,你这个做母亲的…就算要死,也得等查到凶手,报仇雪恨后再死!”
贾氏瞳孔紧缩,手上青筋迭起,忽然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她挣扎着就要起身,“大姐说得对,我儿的仇还没有报,我还不能死——”
元老夫人按住她,“我把人都给你带来了。”
说话间,周账房入内跪地,“请老夫人、各位夫人安。”
贾氏这才回过神来,她先前骤然听闻噩耗,脑子一片混沌,只觉三魂六魄全都被人抽走,眼下元老夫人将周账房带到跟前,她才勉强恢复两分理智。
元老夫人坐在贾氏身边,身边被元家的几个妇人们围绕,居于人群中央,她重重一抖手杖,发出“咚”一声,犹如重鼓敲打在众人心上。
“周账房,元启近日和你走得最近,你且说说…他最近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见了哪些人?有哪些可疑之举?”
周账房自从知道元启死讯就心神不宁,总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寻思半晌才觉得跟元敬死时那诡异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满肚子不安,觑一眼元老夫人,说话间吞吞吐吐:“元老夫人,这件事…说来话长…只是……”
周账房的视线在大房、二房还有几个小辈脸上打了一转,元老夫人便挥了挥手,“其他人先下去。”
众人知晓这是有不好让他们知晓的内情,便都知情识趣的退下。
屋内登时只剩下元老夫人、严嬷嬷,贾如珍和她身边那个心腹叫董妈妈的。
周账房登时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夫人,此事确有内情!我怀疑…我怀疑此事和温家脱不了干系!”
元老夫人蹙眉,“周账房,你是急昏了头开始胡言乱语?”
周账房面有难色。
贾如珍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
她从不过问元启在外的事情,可她也知晓,自己儿子并非是良善之人,可做生意的,都是从别人的饭碗里抢食,哪个不得罪小人?
这总不至于把命给丢了!
周账房左思右想,瞒无可瞒,只能哆嗦着将元启如何买通王寡妇偷温家的方子、那王寡妇又如何自尽栽赃温维明入狱、再到元启抓走温静威逼利诱温婉交出瑞果浆的方子,一桩桩一件件,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抖落了干净。
“老夫人,五爷他当真冤枉!他也是被那王寡妇给害了!他只是让那王寡妇接近温维明,趁机将方子偷出来!谁知道那王寡妇竟得了脏病要死了!她死了也就死了,可恨她不仅连累了温维明,也害了五爷!”
“五爷知道王寡妇死讯的时候,当时就已经想收手不干了。可恨那温维明在煮酒大会上太过嚣张,甚至坏了五爷的婚事,更是打咱家的锦江春一个措手不及。五爷后来又咽不下这口气,想着事情已经如此,也没有退路,索性至少拿到方子再说。”
“夫人啊!五爷本来将方子拿到手就去京都寻个合适的酒坊做瑞果浆,他还说了,这方子不让温掌柜白给,两家合作共赢!总不至于为了个方子叫程四爷难做!”
“夫人,五爷都是为了元家啊!他死不瞑目,夫人一定要为他报仇啊!”
一时之间,屋内清风雅静,只有周账房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他如何能不伤心?
虽说他选择元启,是看中元启将来有希望做元家的下一任家主。可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且不说贾如珍娘家对他有知遇之恩,就说元启平日里待他也是颇为厚道,如今元启死了,他下半生的指望也没了!
“温婉?”贾如珍脑子混沌,她只听说过温婉的名字,却没见过其本人。
当初元敬死的时候,她在平县就听人说起过温婉。
说她虽是女子,做事却狠毒,甚至砍断了她家制酒大师父的手指。平县百姓提起她是众说纷纭。
当初元敬就是死在平县,如今元启也死了,两个人都是横死,都和温婉多多少少沾点关系,贾如珍心里总觉得膈应。
元老夫人并不赞同,“周账房,你莫胡乱攀咬,就算温小娘子有杀人动机,可她毕竟是一弱女子,如何杀得了元启这样的七尺男儿?”
贾如珍口气不善,“大姐,你莫小瞧女子,温婉敢挺着大肚子翻山越岭的救父,又在府衙上巧舌如簧替父翻案,此女心智坚韧、果敢聪明,未必就不敢杀人!”
贾如珍越说脑子越清醒,“再者,这年头…杀人不必亲自动手。她有银子,难道不能买凶杀人!如此一来,她既保住了瑞果浆,又替父亲报了仇!”
元老夫人微微蹙眉,心道这贾氏是走火入魔钻了牛角尖了,如今听风就是雨,看这架势是真觉得温小娘子是杀人凶手。
可惜贾氏骤然听闻元启死讯就晕了过去,根本不知道元启死因。
元老夫人却第一时间去了现场,她知道元启的致命伤是额头中箭。
买凶杀人?
那包房对面是假山和湖水,那样的力道和准头,哪里能寻到这样的神箭手?
第311章取证
“你说温婉和元启约在明日见面?”
“没错,元五爷是这么说的。”
“既然两个人约在明日,那如何证明元启今日见的便是温小娘子?还有,那温小娘子下午在哪里?”
周账房答不出来,元老夫人便挥挥手对严嬷嬷道:“你去打听打听…温小娘子今日的行程,还有,我记得她身边有个叫屠二爷的,身手十分厉害。也顺便查查他的行踪。”
元老夫人又安抚贾氏,“你呀,节骨眼上别冲昏了头,让真正的凶手逃之夭夭。”
贾氏别过头去,眼泪簌簌。
“你放心。只要我在,我一定查出凶手为启儿报仇。”
“大姐!”贾如珍抱着元老夫人,眼泪不止,绝望嚎啕,“这整个家里,我只能靠你啊!其他人都靠不住!”
又想起春姨娘刚才上蹿下跳说的那些话,贾氏心中一片悲凉,“那元以道…他就是个混蛋啊…他害了我一辈子!!”
元老夫人低声安抚贾氏,余光瞥见严嬷嬷折身而返,“夫人,四爷来了。”
程允章向两位妇人行礼问安,一抬眼,看见险些哭晕的贾氏,程允章心痛万分。
“舅母,都怪我,若我早些带五表兄离开播州,或许就没这一劫。”
贾氏哀痛不止,只能垂泪,说不出话来。
“我已经让阿桂拿着我的帖子去省城请最好的仵作,若是脚程快的话…两三日内就能到达播州。舅舅在府衙哭晕过去,无法决断,已经送去医馆。大舅舅的意思是,开膛破肚…验尸,查明真正的死因。本不该这个时候来问舅母,但还得舅母拿主意。”
贾氏心痛如绞,以泪掩面,只恨元以道无用,更恨元以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从前元启在的时候,元以道对元启从没好脸色,倒是整日对元敬“幺儿狗儿”的唤。
如今元启死了,假模假样的哭两声,回头又往春姨娘床上一钻,只怕根本记不得他们之间还有个孩子!
贾氏硬了心肠,却对程允章有好脸色,“修文,你是个好孩子。你从小就懂事,比你五表兄强不少。你那几个舅舅都靠不住,舅母只能靠你拿主意。”
又想起程允章刚才说的“验尸”,贾氏心脏一缩,“开膛破肚…”她没主见,只能看向元老夫人。
元老夫人做了决断,“验尸!务必要查出真正的死因!”
贾氏抬手擦眼泪,咬咬牙,“那就验!需要什么文书,我来签!”
“方才听到母亲让严嬷嬷去打听温家人的行程…”程允章说到这里,心里一紧,“我在来的路上,遇见了成衣铺的罗掌柜。她说今日温婉在揽月阁宴请客人。还有通判孙家的小姐,此事有十几个小娘子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