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下兰舟
两个人很有默契的保持沉默。
仿佛那一夜船上的龃龉不曾发生。
仿佛两个人从不认识。
温婉不喜内耗,事情既然做了,那今日之果她就必须承受。
她早已做了抉择。
好在片刻两人被迎了进去,魏峥刚换了药,绢纸屏风后隐约瞧见他缠着纱布更衣的模糊影像,屋内药味四溢,案几上文书摞成小山,足可见昨夜他送走温婉后依然案牍劳累。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魏峥饶屏风后而出,着一身宽大的玉白色衣袍,肩膀宽厚线条流畅,那件衣裳穿在他身上仿佛飘然欲仙。
温婉下意识看他的脸。
是比平常苍白憔悴些。
手办为了帮她写策论就曾熬大夜,当初就有工作狂的潜质。如今身居高位,自然日理万机。
温婉的视线停留在他下颚窜出的青渣上。
嗯,很性感。
值得赏玩!
“你二人都是为了孙家来的吧?”魏峥正在净手,水流哗哗,眼睛却不动声色的往程允章和温婉脸上瞥。
一个始终噙笑,一个脸色淡然。
这两人之间…气氛着实诡异。
不过温婉今日穿着…太素雅了!
她着一身素白的衣裳,头发只用一根碧玉水色的簪子别住,头上还点缀着一点小白花。脸色看起来比往日更素净,素得就像是……
像是……
刚死了男人的貌美小寡妇。
“是。听闻魏师兄天不亮就到处抓人,城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我和孙家小姐交好,心中十分挂念,所以特意赶来问问情况。”
魏师兄?
果然是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瞧这小娘子态度端正笑容得体,十足的狗腿子模样。
“瑾瑜师兄。”程允章拱拱手,“孙兰芝是我未婚妻,今晨她全家入狱,我想知道…孙大人到底犯了什么罪,也好叫我心中有数。”
魏峥慢条斯理的净了手,随后仆人拿帕子细心擦干他的手指,魏峥身形高大,靠近时阴影笼罩,压迫十足。
“死罪。”
魏峥轻描淡写,可程允章和温婉却心口一跳!
“孙群芳勾结倭人袭城,领头的三名倭人在孙家管家的地窖中发现,孙家管家被抓后半个时辰便吐了个干干净净。孙群芳参我的奏章洋洋洒洒一千字已经提前写好,文采飞扬、感人肺腑,就等天亮后加急呈上御案给我定罪。”
第389章退婚
魏峥坐在上首位置,手指轻点桌面,“此案罪证确凿板上钉钉。”
三言两语之间,刀光剑影仿佛近在眼前。
难怪上次她在孙家寻城防图偷听孙严两位大人说话时,那位孙大人似乎极为惧怕魏峥,撺掇着严大人弄走魏峥,现在想来,只怕那时就已有征兆。
程允章手指蜷缩,又慢慢放开,他舔舔干涩的唇,想继续问下去,但心中清楚再问下去便是朝堂机密——
“动机呢?”
一侧的温婉开口,“孙大人不择手段的弄走师兄,肯定是为了遮掩自己罪行。”
还有昨夜魏峥提到的刘桂舟和军事碉堡。
魏峥淡淡睨她一眼,拿温婉昨夜的话堵她,“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不是师妹说的话吗?”
温婉碰了个软钉子,不好再问,不过余光瞥去却见程允章眉头紧蹙。
程家和孙家的婚事黄了。
她不必再为元家的变强而担忧,只是孙兰芝……
“魏师兄,我想去看看孙家大小姐。”
“让侯继带你去。”
温婉便跟着侯继离开,走出屋子后回头看见暖帘下两人的身影,魏峥在和程允章说话,温婉揣测应是在说程允章和孙兰芝的婚事。
当真世事无常。
温婉心里发沉,片刻后跟着侯继去了监舍,温婉在女监见到了孙家一大家子人,各个哭红了眼,一看见温婉出现,孙夫人便如同见了救星般凑拢,“温掌柜!”
孙夫人眼泪未干,脸上再无从前得体端庄之态,她将温婉的手拽得紧紧的,“我家老爷到底出了何事?为何将我们全家老小全部关在这里?温掌柜,你素来消息灵通,能否告诉我们让我们心里有数?”
温婉含糊说着:“具体什么事我并不清楚,等侯爷调查后才能知晓。”
孙兰芝款步走来,她脸上带有红肿,眼神倔强,“多谢温姐姐来看我。”
孙家十几个女眷关在这里,见孙夫人扭头,两母女似在闹别扭,温婉便抓着孙兰芝的手,顺势滑过一小袋子散碎的银锭子。她又靠近栏杆,压低声音飞速说道:“孙大人这事很大,估计没有转圜余地,你早做准备。”
孙兰芝手一抖,瞳孔颤了颤。
小娘子贝齿轻咬,眼眶热泪盈盈,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确实有一件事需要温姐姐帮忙。如今我家身陷囹圄,我和程公子有缘无分,我书写一封退亲书…劳姐姐带给程家。”
温婉余光瞥见孙夫人那不甘和恼恨的脸色,再看孙兰芝脸上的巴掌印,暗中揣测母女两难道是因为此事闹腾起来?
温婉心里难受,想劝却无从劝起,孙兰芝看着娇弱,但性格坚毅,入狱不过两个时辰却已经想通此事。
她蠕蠕唇,艰难张口:“或许…可以再等等?就算孙家真的出事,程允章或许也会信守承诺娶你过门。”
“不。”孙兰芝摇头,眸色笃定,“我不愿意结这样的亲事。主动退婚,能保留两家颜面,或许还能得程家一个人情。无论砍头还是流放,我想跟着家人一起。”
程家和孙家本就是利益联姻,如今风雨欲来,指望本就因为利益而报团取暖的人团结一起对抗风险,似乎…是天方夜谭。
但世间又有几人能在片刻之间断舍离?
孙兰芝眸色坚毅,眼中无半点贪恋,“温姐姐,烦请牢头送来纸笔,我写下退婚书后由我母亲签字,两家便不再是姻亲关系。”
温婉唤来牢头送纸笔,孙夫人便不停抹泪,絮絮叨叨的埋怨着孙兰芝。
孙夫人想以道义舆论逼迫程家娶孙兰芝,从而保下孙兰芝的性命,可孙兰芝显然极有主见,将母亲的威胁和告诫全都当做耳旁风,铁了心的要退婚。
孙兰芝写好退婚书以后,将婚书捧到孙夫人跟前,她拍拍母亲的肩膀,柔声道:“母亲,这是好事。元老夫人是个厉害精明的商人,就算程公子愿意娶我,但这门亲事…终归到底是元老夫人说了算。”
“可…可…何必如此着急?!”孙夫人眼泪直往地板上砸,“万一你父亲平安度过这一劫…”
孙兰芝摇头,“母亲,昨夜城内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可魏大人天不亮就直闯孙家,这意味着…魏大人手中早有父亲犯罪的铁证。再者,我们在牢里关了这许久,却不见播州其他官眷下狱,足可见魏大人对整件事心中有数。母亲…孙家这一次危吁!”
孙兰芝抽丝剥茧讲明利害,但孙家人并不领情,她那祖母手指几乎戳到孙兰芝鼻子上,大骂她诅咒父亲,若非身边人按住这位年迈的老祖母,只怕孙兰芝脸上又要再多一条印记。
孙兰芝充耳不闻家人的咒骂,只抓着母亲冰冷的手,“母亲,此时决断,尚能博程家一份愧疚。再晚一些,两家反而成仇。”
孙夫人鼻子发酸,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儿长大成人,稚嫩的肩膀上已能挑起重担。
她何尝不知程家另有盘算,可是…这是女儿唯一一条生路啊!
孙夫人眼泪簌簌往下掉,声音沙哑,到底是被孙兰芝胁迫劝诫下稀里糊涂在那婚书上签字画押。
“温姐姐…”孙兰芝将婚书交给她,仿佛将后半生前程也交给了她,小娘子低低唤她,却又咬着下唇沉默,最终只道一句,“我记得温姐姐说过…佛不渡人,唯有自渡。苦不缚人,唯有自缚。我都记着呢。”
温婉捏住婚书一角的手指绷紧。
取了婚书,又回了督抚院。
昨夜前院的尸体已经全部处理干净,地板上水渍未干,角落隐有暗红色的血迹。
温婉冷眼瞧着,只觉得这天变得好快。一想到临走前孙兰芝的眼睛,她心中惴惴且烦闷,无法纾解。
孙群芳不惜引贼寇入城屠杀百姓,其背后所犯之罪定然触目惊心。
或许,这是她见孙兰芝最后一眼。
可她无能为力。
她将婚书交给魏峥,“劳侯爷将退婚书交到程家人手上。”
温婉如今几乎不和程家元家走动,便只能委托魏峥转达,魏峥收下婚书置于条案之上,男人神色淡淡:“如此,倒免了修文师弟为难。”
第390章忌日
温婉神色恍惚,低声喃喃,“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世上的人…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
“你…”魏峥见那小娘子似有些颓唐,又想到平日里温婉和孙兰芝走得近,如今孙家出事,温婉心中应当也是焦急上火,“孙群芳作恶多端,引倭人屠杀百姓,罪不容诛。温师妹的良善,莫用错了地方。”
温婉掀唇,嘴角牵出一抹似笑非笑,却是苦涩、嘲弄、愤怒。
“孙群芳罪不容诛,可孙兰芝连只鸡都没杀过。”
魏峥不懂她的愤怒从何而来,只是慢吞吞的反驳她:“惠不及家人,则罪不及家人。”
“所以…”温婉笑着,胸中一股愤懑激荡,“这世界很操蛋。”
魏峥脸色微滞,良久才道:“天意难违,人力有穷。天命不可违,王法不可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虽有智者勇者,亦难抗天命。故君子从法,小人逆法,从者安,逆者危。”
那小娘子瞳孔幽幽,“天命虽重,然人心可争。王法虽严,然义理可抗。顺天者未必存,逆天者未必亡!”
“温婉!”
魏峥警觉看向四下,随后脸色稍霁,“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以后不准再提一个字!”
他早知道!这小娘子通身反骨!
温婉恍惚回神,抿唇,沉默,却依然倔强。
男人站起身来,咄咄逼问:“听见没有?!”
“嗯。”温婉抬眸,睫毛轻颤,“我不是傻子。我不会跟别人说。”
魏峥的心…突的一下…仿佛被一支数里开外的冷箭击中。
所以,他不是温婉口里的“别人”。
他是…自己人。
忽然这秋风,也开始变得燥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