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下兰舟
赵恒似看穿陈妈心中顾虑,并未为难她,只是微微颔首,“家中钱财支出,自然要询问父亲的意见。”
毕竟他…只是…区区赘婿。
陈妈走后,没多会便听见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温静揉着朦胧的眼睛走过来,这孩子也知道后院发生的事情,眼睛也是红红的,一看见廊下的赵恒便瘪瘪嘴,“姐夫——”
小姑娘又看见书房内一直亮着的灯火,眼睛里水雾迷蒙,“阿姐…又熬了一宿?”
她知道绿萍死了,姐姐一定很伤心。
她也伤心。也害怕。
整个温家犹如笼罩在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之下,温静年纪虽小,却也多少感知到这种阴沉沉的氛围。
她想去找柳姨娘,但又怕给父亲和姐姐添乱,只好昨夜趁着夜深人静起来,悄悄给柳姨娘连写带画的说明最近的情况。
温静这样大的年纪,只能隐隐约约知道“死亡”是什么。
尤其是…绿萍还是吊死的,在话本子里…吊死的女鬼大多面目狰狞。
温静仰头问赵恒,“姐夫…绿萍会化成厉鬼吗?”
赵恒蹙眉,声音冷冷的,“不会。”
“可话本子里都这样说——”
“若她变成厉鬼,你会害怕吗?”
温静点头,面上显出犹疑之色,又摇头,“绿萍姐姐不会害我的。”
“既如此,有何惧之?”赵恒负手而立,低头瞧见温静发白的小脸,“今日的大字写完了?”
哪里还有心情练字?
比起死去的绿萍姐姐,眼前这位姐夫才更让人害怕。
前些日子爹爹和阿姐都忙得脚不沾地,柳姨娘又去了阳城做酒坊掌事,家中只有赵恒这个姐夫,自然而然平日功课便由赵恒监督。
温静摇头,“这几日家里乱糟糟的,我……”
“家中之事与你无关,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赵恒打断她的话,“去房中练字,写五十张大字交给我。”
温静又问,“那…今日还要练武吗?”
“女子本弱,你若想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你便要比别人强上一分。”
想起这几日爹爹的愁眉不展,温静捏紧拳头,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好,我知道了。”
果然,当陈妈将此事汇报给温维明后,温维明脸上一抹挥之不去的凝重,半晌他才嘱咐陈妈,“将家里的账本全部藏起来,以后酒坊也不许他去!”
温维明眸色闪动,黑梭梭的脸上全是寒意,“改姓的事情…等过了这段风头…立刻办!”
改了妻姓的赘婿,犹如签了死契的下人,才能完全变成温家的家奴。
任赵恒再有本事,也翻不出温婉的手掌心。
至于什么去父留子,大女儿年幼,不知孤儿寡母活着有多艰难,他为人父母…绝不能允许自己女儿成为寡妇。
他不同意!
陈妈觉得自己似乎多了一回嘴,不过转念一想,谁家会喜欢一个锋芒毕露的赘婿?
姑爷自从入赘到温家后,老爷和小姐可从未亏待过他!
两日后,便是绿萍下葬的日子。
一大早,温婉换上一身白色衣裳,褪去首饰,只简单将长发盘起,一脸素净。
她带着红梅和陈妈二人往绿萍老家方向走。
温婉知道有人躲在暗处,便带上屠二爷一路护送。
第125章屋漏偏逢连夜雨
陈妈眼观鼻鼻观心,瞧见姑爷没跟着来,就知道这小两口还在闹别扭。
温家宅院不算大,平日里家中有个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陈妈的眼睛。
姑娘已经在书房睡了两三日了。
少主人夫妇吵架,连带着温家下人们都小心翼翼。
四人行至绿萍爹娘家,那是一处土坯瓦房,院子不大,院内挂着白灯笼,白布一搭,灵堂一摆,几张简陋的席面,稀稀拉拉的一些客人,便是全部。
乡下人家不讲究,更何况绿萍早就卖给温家,说起来也不算他们家的人。
温婉看见那简陋的灵棚,眉目一拧,“不是拨了他们二十两银子办丧事吗?”
陈妈心知绿萍那爹娘要暗中克扣,可到底是在别家灵堂上,她担心温婉眼下揉不得沙子,便只好囫囵道:“还要办席面呢,那是大头。再说一副好棺也得花费好几两银子。乡下人家…只能这样。”
又担心绿萍爹娘为了五十两银子来找温婉闹,陈妈便将此事告知温婉,只不过推说是温维明的主意。
眼下姑娘和姑爷闹成这样,她哪儿还敢说是赵恒的主意。
温婉得知绿萍爹娘没讨到好处,也不在乎这五十两银子的事儿,不过这会气过了头冷静下来,也知道那一晚赵恒做得对。
人死灯灭,眼下这一切的热闹都是做给活人看。
温婉自诩冷静,不料也有矫情的时候。
她大步跨进去,绿萍嫂子接待的她,那是个老实内秀的妇人,瘦成枯柴,手不停磋磨围裙一角,讨好殷勤的招待她,“温掌柜来了?您坐,您坐…婆母在后院忙活着呢,我去叫她来。”
说话间,小院坝里十几个亲戚们都争先恐后的往这边看,又大喇喇的指指点点,红梅青着一张脸,也不反驳,只是默默的站在温婉身后替她遮挡住那些探究的视线。
“不必。我来上柱香便走。”
“哦哦…”小媳妇拿不定主意,脚像是焊在那儿一样不动弹,眼瞅着温婉一行人上了三炷香。
好在绿萍那老娘从后院窜了过来,一瞅见温婉就跟见仇人似的,上前就捉住温婉的手腕,呜呼哀哉的嚎啕起来,“大家都来看啊!就是这温家酒坊的少东家…她害了我女儿!我都听人说了,是这温掌柜在外面得罪了人,那些人本来要抓她的,这女人心肠恶毒,明知外头有仇家,还让我女儿穿上她的衣裳在外头跑…我女儿是代她死的!”
“温家家大业大的,给我们二十两银子就完事!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你害死了我女儿就想走,那不能够!”
绿萍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哀嚎,“大家伙都评评理啊——我女儿死得惨…二十两银子够干啥啊,买棺材都不够!”
红梅气得直呛她,“放你娘的屁!那绿萍早就被你一两银子给卖了!是我家姑娘好心,特让你二人领了尸体回去,还给你二十两银子风光大葬!你出去打听打听,哪个丫头死了主家还这么大方的?!”
绿萍娘哭得更惨了,“大方?那是她心虚!她也知道是她害死了我女儿,所以才拿银子捂我们的嘴呢!”
温婉一动不动,任凭她抓着手,怒极反笑,顺势问道:“那你想如何呢?”
那妇人听她口风有转圜余地,眼睛滴溜溜的转,“你必须赔我五十两!你那日亲口答应了的!你堂堂掌柜,怎可言而无信?!”
说一千道一万,无非是想讹银子罢了。
温婉看了一眼灵堂,想着绿萍的模样,终究吞下这股火。
“我并没有言而无信。那五十两银子…我已经给了你家族老…”温婉不动痕迹抽出手,“不信你可以寻他们问问。”
绿萍那娘眼睛一下瞪大,“当真?”
“千真万确。”
说话间,温婉已经抽身离开,而绿萍那娘已经招呼着绿萍爹去找家中族老们要银子。
温婉并没有走远。
绿萍下葬的时辰定好,不好再改,温婉眼睁睁的看着绿萍爹娘丢下绿萍出了门子去,只留先前跟她搭话的长媳并两个堂兄弟操持下葬一事。
这后事…办得潦草又糊涂,半点规矩不讲。
她站在山坳上,看着他们十几个人抬着那副棺材到了落定的地方,一番敲锣吹打后,几个穿白麻孝服的人开始挖土下棺。
大陈朝未出嫁的女子后事简单,尸体随意用草席一裹,选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落葬,甚至不需立碑写名,放几块石头看着像个坟包便可。
像绿萍这样的,能穿一身像样的寿衣,再打一副厚棺材落土,那已经是极其体面的事情。
细细的雨又开始,仿若老天垂泪。
红梅撑起一把油纸伞,遮住三人头顶。
温婉忽然觉得这一切好生无趣。
红梅感慨着:“早知这后事办得如此潦草,还不如由我们来操办,总好过便宜这对豺狼夫妻。”
陈妈便骂:“你还嫌温家不够热闹?若是小姐办了这后事,平县老百姓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咱家没规矩不体面…”
想想这大半年以来,老爷病重、小姐招婿、绿萍出事,一桩桩一件件,温家已经沦为平县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
红梅鼻头酸涩,抿抿唇,“我不过是…替绿萍觉得不值罢了。”
雨势渐起。
模糊了视线。
陈妈忽然听到温婉问她,“陈妈,那地方不好…潮湿背光…我们能给绿萍挪个更好的地方吗?”
红梅闻言,也紧张又期待的看过来。
陈妈吓了一跳,“小姐莫说胡话。这好端端的坟…哪能扒开挪动啊…”
陈妈又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谢罪。
温婉抽回视线,转身而去,“绿萍…红梅…我们走吧。”
话毕,一阵沉默。
这些日子,她忙着抢酒坊、制新酒、斗元敬,忙得脚不沾地,刻意的让自己不要去想绿萍。
只要她如鸵鸟一般蜷缩起来,绿萍便没有死。
她却一直忘了一件事。
那就是…适应没有绿萍的日子。
“啊…”雨丝淡淡,一如那女子的侧颜,水雾迷了眼睛,温婉心底一阵被撕扯的痛,偏她脸上还笑着,“又忘了。绿萍已经不在了…”
走到城门处,早有温家小厮撑伞而至,他一看见温婉的马车便冲了过来,着急忙慌的说道:“大姑娘,不好了…老爷病重!”
雨声淅淅,平县的天空乌云遮蔽,风雨欲来。
温婉回到温宅,赵恒在门前等她,夫妻两前一刻还在闹别扭,这一刻却已经相携入内。
赵恒的声音比外头的日光还要沉上一分,“早上你刚离开平县,父亲去茶楼小坐,吐了一回血,紧接着便是昏迷不醒。店小二帮忙将父亲抬回来,我请了严大夫来给爹治病,也把府内下人盘问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