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哎呀,出血了!对不住郭公公,是奴才下手没轻重。您别担心,伤口不深,奴才那里还有好几盒子丹参川穹膏呢,明天送过来给您擦。”长安一边假惺惺地道歉,一边却又换了个地方继续划他的衣裳。
郭晴林虽然不能动弹,意识却很清醒。若说方才听故事时他还怀疑长安那股子疯狂之态是装出来的,那么此刻,他倒是真的有点相信,这奴才确实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嗜血了。
长安一阵忙活,郭晴林上半身的衣服变得破烂一般,身上也添了许多细碎的伤口。长安甚是满意地将刀锋在他的衣襟上擦了擦,插回小臂内侧的刀鞘之中,兴致勃勃道:“郭公公,我们可以正式开始了。”
“你是喜欢粗一点的鞭子,还是这种细细的?哎呦,这细细的鞭子怎么这么沉呐?”长安将那条拇指粗细的鞭子摘下来拿到灯下细看,“哟,这里头添了银丝?郭公公您可真是财大气粗呀!奴才力气小,不然,就用这根细细的鞭子吧。”
她拎着鞭子来到郭晴林面前,用鞭子的把手挑起郭晴林的下颌,眯着眼宽慰他道:“郭公公放心,奴才心里有分寸,知道不能打脸。”说完,她退后几尺,抡起鞭子朝着他身上便是狠狠一下。
万寿殿,慕容瑛与慕容泓闲话了片刻,前去唤郭晴林的太监回来了,福安泽向慕容瑛禀道:“太后,郭公公不在东寓所。”
“那他究竟在不在长信宫?”慕容瑛问。
福安泽道:“宫门上的侍卫说今晚郭公公的确进了长信宫,但没见出去。”
“既然在宫里,就派人去找。身为长乐宫的首领太监,夜间擅自回长信宫已是不该,竟还劳动陛下亲自来找他,真是岂有此理!”慕容瑛怒道。
慕容泓忙道:“姑母请息怒,郭晴林身兼数职,难免忙碌些。既然要去找,就让褚翔他们帮着一起去找吧,人多找起来也快些。”
慕容瑛点头,道:“也好。”
滴翠阁二楼,长安抽了郭晴林十几鞭子后,手腕子就发了酸。她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围着郭晴林踱步,欣赏他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狼狈模样。
“郭公公,你也曾在这里把人这般吊起来抽过吧?不知奴才比起你来,表现如何?”长安问,
这夹了银丝的细鞭子抽起来格外疼,加上长安每一鞭子几乎都是不遗余力,郭晴林受了十几鞭子下来,已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然而那双眸子却亮得几乎要灼伤人眼。
他紧紧地盯着在他身边踱步的长安,俊俏的小太监白皙的颊上带着猫抓似的伤痕,一双狭长晶亮的眸中满是高高在上的骄狂恣肆与得偿所愿的酣畅淋漓,就连走路的步伐,都透着股猫戏老鼠般的优雅和闲适。
因为及时闭气,他吸入的药粉不多,此刻身上的麻痹感正渐渐减退,痛感渐渐明晰。他有很久没有这样淋漓尽致地痛过了,而不论是这种感觉,还是旁边那带给他这种感觉的人,都令他深深着迷。
“毫不逊色,再来啊!”他开口道。
见他这么快就恢复了知觉,长安才知道方才与他的博弈到底有多凶险。但凡自己动作再慢一点,或者他反应再快一点,如今被吊在这儿的人或许就是她自己了。
这种命悬一线死里逃生般的经历并不令人感到庆幸,反而叫她觉着悲凉。因为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遇到危险时,都只有她自己独自面对而已。斗不过,就如上辈子一般被人一刀毙命,斗得过,就如眼下这般把人吊起来打。
以前不在乎,可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知道,生命中有一个相知相惜,可以彼此依靠的人,究竟是种什么感觉?嘉容她在想起赢烨时,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她从不是爱哭的性子,然而这一刻鼻子却莫名其妙地发了酸。她当然不想让郭晴林察觉她的情绪变化,于是便将所有的悲愤郁结都化作暴力,变本加厉地抽打他。
郭晴林咬着牙默不做声,痛极了也只是眉头微皱而已,甚至在长安挥鞭的间隙中,他的唇角还能挂上笑容。
长安看着他唇角那抹有些诡异的笑容,抽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纵然带着发泄情绪的目的,可与这样一个变态玩这种变态游戏,也是足够让人恶心的了。
同样是孤身一人,她上辈子活得阳光开朗,这辈子……怎么就像一脚踩进了沼泽一般,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了呢?
她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抽打一个变态,但她不应该在这过程中感到痛快。然而当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他的皮肉上时,她真真切切地感到痛快。
她知道这样不对,因为她不想成为和他一样的变态!
长安一语不发丢下鞭子,转身就向楼梯口奔去。来到楼下,她拉开门,赫见陈佟还站在门外。
陈佟回身看到长安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目露惊异。
长安定了定神,若无其事道:“郭公公叫你上去。”
陈佟担心郭晴林出了事,无心与长安纠缠,进门上楼查看郭晴林的状况。
长安拔腿冲进雨中,飞快地向远处跑去。
陈佟来到楼上,见郭晴林被吊在铁架子上,身上衣衫破烂鲜血点点,忙上去将他放下来。
“怎么弄成这样?你自愿的?”陈佟问。
郭晴林拿着手腕上解下来的缎带擦了擦额上的汗,痛并快乐着地笑道:“小东西狡猾着呢。”
“我去把他抓回来。”陈佟起身。
“不必了。”郭晴林被折腾得不轻,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取代他的人,别把人吓跑了。”
“取代他?”陈佟诧异。
“怎么?不可以吗?”郭晴林双手向后撑在地上,仰着头笑。
“你真的疯了!”看着他衣裳破损处露出的伤痕,陈佟喃喃道。
万寿殿,慕容瑛一边喝茶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旁边的慕容泓。
他心神不宁,频频抬眸看向大殿门口。
慕容瑛心中疑虑,慕容泓一向善于掩饰情绪,今夜长安突然失踪,他特意过来长信宫找人,又是这副情状,莫非,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姑母,时辰不早了,要不您早些去休息,泓儿独自在这里等消息便好。”慕容泓忽道。
慕容瑛道:“不要紧,哀家睡晚了,明日晚些起来便是了。倒是你,明日还要上朝呢,不如先回去歇着。等有消息了哀家再派人通知你。”
慕容泓看了看殿外,道:“再等一会儿吧。若到戌末还无消息,泓儿便先行回去。”
慕容瑛笑道:“你对长安那个奴才倒好。”
慕容泓有些赧然地一笑,道:“不计是朝上还是宫里,身边的人多是一板一眼的,独那个奴才说话逗趣,泓儿现在还真离不了他。”
慕容瑛叹道:“身为皇帝,却离不了一个奴才,多半还是因为宫中寂寞的缘故。待明年你选后纳妃,后宫充盈了便好了。”
正在此时,福安泽进来禀道:“太后,陛下,安公公找着了。”
慕容泓豁然站起,问:“还活着吗?”
福安泽愣了一下,道:“回陛下,安公公好端端的,就在殿外呢,要不奴才去叫他进来?”
“不必了。”慕容泓回身向慕容瑛道“姑母,既然人已找到,泓儿就不多叨扰了,您早些休息。”
慕容瑛点头,又问福安泽:“郭晴林呢?”
福安泽道:“郭公公也找到了,稍后就过来。”
“既如此,郭晴林就由哀家代陛下来训斥,让他明天一早再回甘露殿如何?”慕容瑛对慕容泓道。
慕容泓行礼道:“那就有劳姑母了。”
辞别了慕容瑛,慕容泓出了万寿殿,一眼就看到长安垂着小脸站在殿前阶下,淋得如落汤鸡一般。当然,除了她之外,褚翔等冒雨出去找她的人,个个都淋得如落汤鸡一般。
长福上来替慕容泓系好披风,长寿在一旁打起伞。
慕容泓迈下台阶,道:“回宫。”
第205章 心迹
风吹檐铃,雨打芭蕉,殿前盛开的海棠染了一地湿红。
甘露殿内殿,长安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淋湿的衣服滴滴拉拉地在她脚下汪起一小泊水渍。
长福捧着衣服进来,对坐在软榻上的慕容泓道:“陛下,衣裳取来了。”
慕容泓也没作声,只抬手指了指长安。
长福便将衣服捧到长安面前,轻声道:“安哥,先把湿衣服换了吧,小心着凉。”
长安瞥一眼他湿透的下摆,道:“你先换吧,我又不必在御前当差,便是着凉,也碍不着什么。”
“可是……”长福正想说这是陛下让她换的,慕容泓忽道:“你先出去。”
长福躬身,捧着衣服退出内殿,并乖觉地将殿门关上。
慕容泓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长安,她被雨给淋透了,下颌尖尖的小脸光滑而苍白,如枝上一朵优雅支伶的玉兰花苞,洁白无瑕的花瓣却被人抓伤了几道。
想起褚翔向他汇报的情况,他心中泛起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觉,以至于明明不想说刻薄之语,却还是忍不住脱口道:“你可真是不嫌脏。”
“奴才本就是从烂泥塘里长出来的下贱人,没资格嫌别人脏。”长安心中毫无波澜,话一出口却也语气颇冲。
慕容泓原本心中没气,被她这么一堵倒是堵出几分气来,道:“你也不是那目不识丁的,难道就不曾听说过世上还有‘出淤泥而不染’一说?”
“听过,只不过,若是出不得淤泥,又如何能不染呢?”长安说完,顿了顿,一撩下摆跪下道“陛下若是嫌奴才脏,不如将奴才驱逐出宫,如此方能眼不见为净。”
慕容泓盯着她,眉头微微蹙起,道:“你到底是将他当做了退路。”
长安依然面无表情,只微微垂着脸道:“陛下四面堵截,奴才不得不退。”
“四面堵截?朕若真的对你四面堵截,你如今还能好端端地跪在这儿说这些话来气朕?”慕容泓微怒。
“奴才知道陛下不想杀奴才,陛下只想如圈养爱鱼一样圈养奴才,无聊时拿来逗逗乐子解解闷,若还能如臂使指地听话,便更好了。爱鱼在您面前处于绝对的弱势,且性子温顺,纵然如此,您还是要剪了它的利爪以免它一不小心抓伤您。设身处地,陛下会怎样对奴才,也就不用多问了。”
慕容泓听着她的话,搁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锦袍下摆。原来这一年来,在她心里,他对她,与对爱鱼无异?他虽不曾比较过他对她与对旁人到底有何不同,但,人与猫又怎能相提并论?既然如今她这般说,想必心中对他怨怼已久,那之前种种,定然是在演戏无疑了。
“既然你心中一早就明白,那何不继续演下去呢?如今这般原形毕露口不择言,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杀了你?”慕容泓语气愈发平缓起来。
长安知道他这般语气,就表示他心中已在忍耐着某种情绪了。
“奴才厌了。不自由,毋宁死。”她微微垮下肩头,语带落寞。
“不自由,毋宁死?”慕容泓轻笑一声,紧盯着她问:“那你到底为何会在这里?”
长安心弦一紧,“那你到底为何会在这里?”这句话含义太过深刻,既可以理解为“既然你如此向往自由,那么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入宫为奴的”,又可以理解为“你一个女人,到底是怎么通过净身房成为太监并来到朕的身边的?”
长安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半干的袖子。既然慕容泓问出这句话,那是否说明,她入宫与他并没有关系。而正是因为与他没有关系,他又无意间识破了她女子的身份进而对她的来历产生怀疑,所以才无法对她以诚相待?
可这样的问题,叫她如何回答呢?别说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就算她真的知道答案,并如实相告,他就一定会信么?
她微微抬起脸来,进殿至今第一次与慕容泓四目相接,不答反问:“陛下今夜为何去长信宫找奴才呢?”
慕容泓眼神一滞。
长安却丝毫没有等他回答的打算,问完之后紧接着道:“是怕奴才与长禄一样遭遇不测,还是担心奴才落在郭晴林的手中为求自保会出卖您?抑或,故意在太后面前表现得重视奴才以便将来利用这一点来做局?”
慕容泓看着她不语,正如他之前问她的那个问题一样,这个问题,他同样无法作答。因为真正的那个答案,此情此景下,他说不出口。
“陛下,您知道人与人之间怎样才能产生信任和感情吗?奴才知道一个办法,那就是,不管对方做了什么事,另一人都愿意选择一个最好的动机作为支撑他去做这件事的理由。正如奴才刚才问您的这个问题,只有选择第一个答案,奴才才会对您感激涕零死心塌地。当然,前提是奴才愿意选择第一个答案,如若不然,即便您自己给出了答案,奴才也是不信的。这其实就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一个道理,如果您不信任一个人,那么就算他说了真话,您终归还是不信的。”
说到此处,长安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面前的金砖,缓缓道:“以您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多一些小心无可厚非。奴才知道您不信任奴才,之所以还是待奴才与旁人不同,不过是因为奴才的存在,偶尔能提醒您,慕容泓还活着。大龑皇帝是慕容泓,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不是龙椅上那个名不副实的权力象征,更不是那个天下人因为畏惧而连提不敢提及的名字。但是,随着奴才的野心越来越真实地暴露在您面前,您终是无法再视若无睹了,所以您问了您一直想问的这个问题。只可惜,这个问题,奴才无法回答您,因为不管奴才说了什么,对您来说都只是一个答案而已,而非真相。唯一的真相是,奴才现在之所以会跪在这里,是因为六年前您在街上救了奴才一命,如若不然,现如今奴才早已尸骨无存,如何还能跪在这里呢?”
长安话音落下,殿中静默了片刻。
良久,慕容泓才开口打破这片静默,纵然刻意压抑却仍不掩寥寂道:“朕早该知道的。”他松开紧抓着衣料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一旁。
他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身边这个人另眼相看了,因为她确实懂他,莫名其妙却又出人意料地懂他。因为她懂,所以有些话不必明说,有些事不必去做,然而感情却依然得以毫无阻碍地传递,就如当初兄长还活着时一般。那是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心灵的默契。
他那般密切地注意着她的动向,不许她在他允许的范围外有丝毫的旁逸斜出,不过就是担心这份令他留恋的默契最终会变质而已。而如今,她的反弹终于让两人之间的矛盾尖锐至此,他还能如何去调和呢?抑或,还有必要去调和吗?
长安第一次跪在地上这么久,膝盖处阵阵刺痛。正是这阵阵刺痛,提醒着她就算弄到了如斯地步,她也不后悔。她不想做一个一辈子被人圈养的奴才,不想一辈子都这样势单力孤地匍匐在别人的脚下。纵然头上悬刀,但她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连自己疼爱自己的能力和自由都被剥夺,这个世界于她而言未免也显得太残酷了。
慕容泓向来爱干净,但今夜却将那双溅上了泥水的靴子穿到现在也没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