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钟夫人皱眉道:“你懂什么?老爷能护少爷一时,护不了他一世。至于陛下……恐怕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爱吃我做的糕点的孩子了。”
“那赶又赶不得,夫人您说怎么办?”兰馨问。
“既然是求是书院的学子,就让管家去找他们的院长来,教人不严,本来就是为师之过。还有,让府里的人嘴严一些,别把府前的事传到少爷耳朵里去。”钟夫人道。
兰馨:“啊?可是,方才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少爷已经出去了。”
……
太尉府门前,众人看到钟羡独自从府里出来,喧嚣之声为之一静。
钟羡一身隐葵纹的素锦长袍,身姿挺傲神色如常的站在太尉府前的台阶上,其人其貌,当真是萧萧如松下风,轩轩似朝霞举。
“少爷,他们……”管家钟硕想上来与他说明情况,钟羡手一抬,道:“不必多言,我俱已听见了。”
他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看着众人道:“诸位可知,大龑律法上有规定,聚众闹事者按律应下牢狱羁押五日。诸位既是求是书院的学子,想必是要参加今年秋闱的吧。可若因为聚众闹事而被下狱羁押,即为品行有失。罪人之后尚不能参加科举,何况是自己下过牢狱的,这一点,诸位可清楚?”
众学子平日里苦读四书五经,对律法倒是无多研究,听钟羡这般说,皆吃了一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时没有敢接话的。
分散在人群中的两人遥遥地互看一眼,其中一人便高声道:“钟羡,你不要危言耸听,若我等来为同窗讨个公道便算聚众闹事,那你这包庇藏匿杀人凶手的又算什么?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虽是太尉之子,我还偏就不信,这大龑的天,真能被钟太尉一手遮住不成!”
“就是,法不责众,公道自在人心。今天这事说到哪儿我们都是占理的。”
“没错,你若是不心虚,可敢让我们进去搜上一搜?陶行时那个杀人犯肯定就躲在里头。”
“对,钟羡,把杀人犯陶行时交出来!”
“把人交出来!”
有人挑头,众人书生意气难抑,便又开始七嘴八舌群情激奋起来。
“杀人犯陶行时?这是哪来的定论?京兆府还是廷尉府?”钟羡问。
众学子被问住,还是先前开口的那人高声道:“他杀人是有人亲眼所见,无需官府定论。”
“既然有人亲眼所见,直接去告官便是,捉拿案犯是官府之事,岂容得你们借此名头聚众滋事?”钟羡依然不气不怒。
“有道是官高一级压死人,廷尉都是你爹钟太尉亲手提拔的,你与陶行时交情匪浅有意袒护,又有做太尉的爹当靠山,苦主便是告到官府,恐怕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我等与宋兄好歹同窗一场,纵然知道此举于理不合于事无补,也不过为他略尽绵力罢了。”那人义愤填膺道。
众学子听他语出悲怆,便有人挺身出列,对钟羡拱手道:“钟公子,我等虽无缘与你同窗共读过,却也素闻你的才名与贤名,敬仰已久。今日我等聚集到贵府门前,别无他意,只想你给句准话,陶行时究竟在不在贵府之中?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钟羡回礼,道:“若诸位真的只为这一个答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诸位,他不在钟府之内。”
那学子还未说话,后头那人便高声道:“你说谎,昨夜有人看着他从后门进了你们钟府,至今未出。”
钟羡抬眸看向那人,眼神渐冷,道:“我只道在书院求学的多是温文儒雅进退得宜之人,倒不想还有兄台这般胆识过人快人快语的,你也是求是书院的学生?”
众学子闻言,纷纷回头看向那人,一看之下发现都不认得,当下便有人指出道:“你是何时入的书院,为何我们都不认得你?”
那人道:“我是半个月前刚入书院的,只因近来身子不好,直到昨日才去书院报道,诸位师兄不认得在下,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理由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原来如此,”钟羡接话道,“在下不才,敢问兄台‘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这句话作何解?”
那人顿时神色慌乱,支支吾吾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钟羡冷笑道:“能入求是书院求学的,总不会连《千字文》这等给幼儿启蒙的书都未曾读过吧?”
那人转身想跑,府门前的府卫早冲上去将人擒住。
众学子见此变故,一时懵然。
钟羡谓众人道:“诸位兄台,若钟某没有猜错,你们今天之所以会聚集在此,多受此人的蛊惑与挑唆吧?春和巷杀人案非是你们表面所看到的那般简单,诸位既不明真相,还是不要贸然插手的好,以免被人当了枪使,累及自身,反倒得不偿失。”
众学子细细想来,果然如此,一时之间心中多少都明白自己是被人利用了,正待向钟羡赔罪,不远处的街道拐角处却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钟慕白得了消息驰马赶回,身后还跟着大队的官府衙役。
到了近处,钟慕白扫视众人一眼,对跟在身后的一位官差道:“李校尉,将这些聚众闹事者尽数押回京兆府,查清户籍验明正身,再知会户曹衙门一声,这些人,十年之内,不准参加科举!”
李校尉领命,当即指挥后头的衙役上来拿人。
众学子乍听此言大惊失色,然重威之下哪有他们反抗的份,不过片刻便都被衙役押住。
“钟公子,求你帮我等说情,我等不过一时受奸人蒙蔽而已,实无与贵府作对之意啊!”有人仓惶地大叫起来。
钟羡也没想到眼看事情都要解决了,父亲会突然赶回来了这么一招,当即迎上前去欲为众学子求情。
已然踏上太尉府门前台阶的钟慕白横他一眼,不悦道:“不过是些不辨是非人云亦云之辈,纵然得以为官,于朝廷民生也无裨益,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参加科举。”言讫大步往府内走去。
钟羡看一眼哭天喊地的众学子,追着钟慕白进府道:“纵然如此,父亲此举,也恐会遭天下士人诟病。”
“那又如何?”钟慕白忽然停下,看着钟羡道“人为何要去在意一群蝼蚁对你是尊敬还是仇恨?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劳神费力地去跟他们讲道理的。权力的意义就在于,只要你开口,其他人就都得闭嘴!”
钟羡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愈发强横的父亲,说不出一个字来。
“陶家老二呢?”钟慕白将目光自钟羡脸上移开,问。
钟羡垂下眼睫,神情有些木然道:“不在府中。”
对这个答案,钟慕白未置一词,转身就往府里去了。
第208章 凉拌黄花菜
一石激起千层浪,还不到晌午,钟慕白对闹事学子的处理结果便已人尽皆知,一时间众说纷纭物议沸然。
各方面的消息随着眼线的汇报逐渐汇集到丞相府。
书房,赵枢再次向管家金福山确认:“陶行时进了太尉府果然一直没有出来?”
金福山道:“太尉府一个正门一个后门两个侧门都被咱们的人死死盯着,确定没有出来。”
赵枢道:“很好,钟慕白,我看你此番怎么收场!”他对金福山道:“可以让京兆府派人去征西将军府找陶行时了解案情了。另外,派人继续去鼓动求是书院的学子,就说法不责众,闹事的人越多,朝廷越不敢等闲视之。更何况,钟太尉此时还没能证明陶行时不在太尉府呢,这般急着将学子们的正义之举定性为聚众闹事,不过是他心虚罢了。”
金福山领命而去。
用过了午饭,钟羡看不进书,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心浮气躁,干脆出了门去自己院中的竹林中散心。
竹林静谧,独自行走其间,钟羡心里也渐渐沉静下来。每当此时,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已然不可追的旧年时光。那时候,天下未定狼烟未熄,父亲他们跟着先帝四处征战,他们这些孩子跟着大人也是居无定所。可那时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暂时的安宁也能品出歌舞升平的味道来。
而今,天下虽不能说真的歌舞升平了,终归也是大体上安定下来了,谁料身边却早已是物是人非,甚至给人一种再不得安宁的感觉。且不说他父亲的改变,就连一向急公好义光明磊落的陶行时,也能为了一个女人去杀人了。虽说事出有因,但杀了就是杀了。或许他根本就不应该……
“少爷!少爷!”一念未完,他的长随竹喧急急而来。
钟羡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是他让竹喧在前院盯着的,如今竹喧这般情状,难道前院又出事了?
“少爷,方才又有大批求是学院的学子来府门前要求咱们交出陶二少爷,然后老爷直接派府卫将人都押到京兆府去了,说跟方才那批学子一样处置。老爷还派人去通知京兆府尹让他以鼓动学子聚众闹事的罪名捉拿求是学院的院长。”竹喧道。
钟羡问:“老爷现在何处?”
“方才奴才过来的时候,看到老爷往兵器房那边去了。”
钟羡转身向院外走去。
长乐宫甘露殿,慕容泓午睡了,长安坐在殿后小花园的凉亭内想事情。
太尉府前的风云变幻慕容泓已经都知道了,对于这样的事,他自是无动于衷的。可是她心里却有些同情钟羡。
虽然为寒门学子建客栈一事钟羡心中早有想法,便迟早都会提出来,但若不是那日他为了给她送吃食,又正好碰上那两日她和慕容泓在闹矛盾,他凑过来正好撞在枪口上,说不定此事也不会落在他身上。
他是什么样的为人长安自认还是清楚的,钟慕白有此一举,他阻止不得,心中必然难受。
钟羡被她占过便宜,被她利用过,更被她戏弄过。可以说两人自相识以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与他所有的相处都不过是逢场做戏罢了。可他自从接受了她做朋友之后,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对她都不改初心。虽然其中或许掺杂了男女之情而他并不自知,但无论如何,这份心于她而言,与赤子之心无异,难能可贵。
真心待她之人,她也不吝于回以真心。只不过,在慕容泓这个独占欲强盛的家伙眼皮子底下,她一言一行都需格外谨慎才行,如若不然,皇帝要为难某个臣民,哪怕他是太尉之子,也太容易了。
所以,书信肯定是不能写了,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岔子落到慕容泓手中或者钟慕白手中,只怕又得闹出一番风波来。
那该怎样才能聊表心意呢?
长安趴在亭栏上,冥思苦想。倏地,亭下砖角的一丛小黄花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绕下亭子去摘了一朵,去到殿前招来长福,吩咐他道:“找个小盒子装起来,去四合库让人送到太尉府交给钟羡钟公子。记住,不必说是谁送的。”
长福答应着去了。
太尉府兵器房,钟慕白正在窗下擦他那把偃月刀。乌沉的刀柄雪亮的刀身,除了他的面容变老了,一切仿佛都与钟羡记忆中的场景别无二致。
钟羡对这把刀很是熟悉,往年凡是要上战场了,前一天夜里钟慕白都会擦这把刀。
想起儿时每次知道父亲又要上战场,他总是因为担心他回不来而睡不着,再联想起眼下父子离心,钟羡又深觉自己不孝。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赵枢之流并非善类,也不是不知道手握兵权的父亲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更不是不赞成父亲为了自保而反击。一句话说到底,皇帝势弱,他不过怕他的父亲刹不住车,最后走上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条路,晚节不保罢了。
他进屋向钟慕白行了礼,还未开口,钟慕白便道:“若你是来与为父谈心的,为父欢迎。若是来为那些学子求情的,就不必开口了。”
“爹,他们到底是无辜的,您即便要对付政敌,也无需拿他们开刀啊。”钟羡道。
“无辜?整件事中,最无辜的难道不是你吗?”钟慕白抬起脸看了他一眼。
钟羡一愣。
“事到如今,你该不会以为陶行时杀人逃至我们钟府,第二天一早便有学子过来我钟府门前闹事,为父处置完一批又来一批,这些都只不过是巧合而已吧。”
钟羡道:“我心中有猜测,但眼下并无证据。”
“证据,你以为朝臣之间明争暗斗互相倾轧是开堂审案,按证据论成败吗?口诛笔伐众口铄金才是他们这些文人惯用的伎俩!为父严惩他们,他们议论为父心虚,难不成为父放过他们,他们就会说为父清白了?钟羡,你要明白,从为父当上太尉的那一天起,你就注定会站在大多数人的对立面。他们嫉妒为父的权势,就会嫉妒你的出身。他们不敢与为父正面宣战,就会从你身上来找破绽。此番为父就是要让他们明白,如今这大龑朝廷,还轮不着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兴风作浪!”
“可是今年是大龑恢复科举的头一年,您这般做法,必定会将您自己推到举国舆论的风口浪尖,于您的官声大不利。”钟羡蹙眉道。
钟慕白站起身,松松拎着他那把重达九十多斤的长刀,不以为意道:“再风口浪尖,为父也是大龑手握一半兵符的太尉,除了皇帝,无人能奈我何。可惜啊,皇帝还未亲政,就算他们告到御前,又能怎样?”
听他此言,钟羡知道再劝无益,为免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求是书院那帮学子,他道:“父亲,上次在豫山毒害我的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钟慕白比划长刀的动作一顿,回身问道:“谁?”
“赵丞相的幕僚,孟槐序。”
一刻之后,钟羡回到秋暝居,恰好看到钟夫人从他房中出来。
他打起精神迎上去,道:“娘,您怎么过来了?”
钟夫人道:“听下人说你午饭用的少,娘亲自去厨房做了些点心。你去见你父亲了?”
钟羡点头,扶着钟夫人进房,母子二人在桌边坐下。
钟夫人叹气道:“那些学子的事娘也听说了,你别怪你爹,那些话我听着都生气,何况你爹那个脾气,听了能不动怒吗?罚虽是罚得重了点,到底也是那些学子有错在先。眼下你爹这般罚他们还算好的,若是将来这些人科举入仕还这般拎不清,那丢官抄家流放哪个不比现在这个要命?所以呀,你听娘一句劝,别怨你爹,要体谅他一番怜子之心。”
钟羡宽慰她道:“娘,孩儿并未怨爹,只是此事终究是因孩儿而起,孩儿心中有些内疚罢了。”
“与你有什么相干?便是那陶行时……”钟夫人说到此处,忽然停下,屏退屋里的丫鬟奴仆,低声问钟羡“那陶家老二究竟在不在咱们府里?”
钟羡道:“不在,娘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