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陛下,需要奴才帮您参考一下吗?”长安指了指压住信纸的那本书。
“不需要。”慕容泓不看她。
长安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越界了,信上的那些女子将来会是他的后妃,他的女人。如他这般柔和于表却凛冽在骨的人,又如何会愿意让旁人置喙自己的东西?
“那,如果您没有其他吩咐,奴才就先退下了。”长安行了一礼,欲告退。
“长安,你会摇橹吗?”慕容泓忽问。
长安:“啊?”
夕阳西下,余晖脉脉。
长安在粹园中的雁池上驾着一只小舟,哈哈大笑,道:“这摇橹也不难嘛,奴才一学便会了。”
慕容泓坐在舟中,侧着脸看碧波之上亭亭如盖的荷叶。他容色既美,穿得又素净,于这山水中看去,冰肌玉骨素袂缟裳,干净纯透得不似红尘中人。
“陛下,您要去采莲吗?奴才把船摇到莲花荡里去?”长安见他默默的,便想用自己欢快的情绪去感染他。
“好。”慕容泓在舟中仰面躺了下来,黑发铺满了小小的甲板。他左臂搭在舷上,细长的指尖随着小舟的轻晃,断断续续地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秀逸的水痕。
天上的云彩都被夕阳染成了橘红与浅金色,夏日的黄昏,竟然安静得没有一丝风。
小舟挤进了荷塘之中,粗糙的荷叶梗子从舟舷两侧摩擦而过,带出一阵沙沙声。
夕阳投于慕容泓脸上的淡金色的光晕被茂密的荷叶挡去,瓷嫩的肌肤被青翠欲滴的荷叶衬着,愈发如雪似玉了。
长安摇着小舟,一朵开得正盛的粉荷忽然擦过鬓边。她停下来,用了些力气将那朵荷花折下,倾过身去递给慕容泓:“陛下。”
慕容泓接在手中举到面前,看着荷花中间那嫩黄的蕊心,不语。
长安刚想继续摇橹,慕容泓忽道:“停一停吧。”
长安举目四顾,见四周风平浪静,岸上的侍卫们也无异状,心中稍安,便也在甲板上坐了下来。她探手折下一片荷叶,又从湖中捧了一点水洒在其上,看那水珠在荷叶上来回滚动,享受这难得的闲暇一刻。
“长安。”慕容泓忽然唤她,声音很轻。
“奴才在。”长安抬眸看他。
他伸手摘下一片花瓣,道:“你可知,若是朕的兄长还在,朕愿意与你就这样散发扁舟形影相随,天涯海角,绝不反悔。”
长安:“……”怎么好端端的又开始说这些话了?
“陛下……”她清了清嗓子,刚想跟他说如果先帝还在,他与她这辈子或许都不会有机会如此亲近,就如当初她在王府养了四年斗鸡,他不是也不知道她的存在么?
“你别打断朕。这些话,即便你不想听,你也得给朕听着。因为既然你还叫朕这一声‘陛下’,你就得听朕的话。”他单手支着舟舷坐起身来,眸色深沉地看着长安。
长安与他对视着,眉间不自觉地微微拧起,抿着唇不说话。
“朕很快就要封后纳妃了,朕明白自己的责任,她们也同样明白她们的责任,朕希望你,也能明白。她们入宫为朕之妻,之妾,乃是政治需要,而非感情缔结。朕心悦你,此生不改。”慕容泓迎着长安略显复杂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长安心中叹息:少年就是少年,一辈子的诺言许得如此轻易。一辈子那么长,谁又知道后面会遇见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呢?她讨厌一辈子的诺言,这并不让她觉着感动,只让她觉出了对方的幼稚与不成熟。至少在感情上,是这样的。
慕容泓在掏心挖肺,但当他发觉长安的目光并未因他的剖心之言而生出丝毫变动之时,他忽然就不自信了。
如果他的一辈子都无法令她动容,那他又怎能不怀疑,也许她真的不喜欢他,而且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他。
这个念头一起,他心中顿时火烧火燎般地焦灼起来,恨不能一脚踏翻了这小船,去清凉的湖水中冷静一番。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他的感情,不需要得到她的认同,只要他坐稳了这帝位,待到大权在握那日,她自然无处可逃。
“所以朕要你好好保全你自己,不管如何,你一个女子顶着男子的身份,便是真的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朕看来也终是失败的。终有一日,朕要你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得到你应有的体面与尊荣。”他原本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她的目光让他失了兴致,于是直接就跳到了这最后一段。
“什么样的体面与尊荣呢?成为您的妃嫔,宠冠后宫?”长安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她逃避不过去的。他是皇帝,当他下定决心要掠夺的时候,他根本不会去参考被掠夺者的意见。暂时的宽容与忍让,也不过是因为他正在蛰伏期罢了。
她变坐为跪,跪在甲板上对慕容泓道:“陛下,您敢跟奴才赌上一局吗?”
“赌什么?”慕容泓问。
“若是您输了,您就让奴才这辈子只做您的奴才,忘记奴才是个女人。您亲政后,想掌权,就免不了斗争,奴才想帮您,请您成全奴才这一小小的愿望。”
“若你输了呢?”
“若是奴才输了,奴才的余生听凭您安排,您想奴才做什么,奴才便做什么,绝不口是心非,绝不阳奉阴违。”长安语调铿锵道。
慕容泓吸气,居然赌上了余生,她果然懂得如何才能勾起他的斗志。
“如何赌?”他问。
长安埋着头道:“奴才出身微贱,与您云泥之别。出于对您身份的敬畏,奴才只敢将您当做主人,不敢将您当做眷侣。承蒙陛下不弃,对奴才青眼有加,奴才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只好与陛下赌上一局。就以陛下大婚之期为限,从今日到陛下大婚之日的这段时间内,奴才愿意对陛下敞开心扉,不再拒绝陛下的示好。若是到您大婚之前,您能让奴才心悦君兮,就算奴才输。反之,就算陛下输。”说到此处,她抬起头来直视慕容泓的眼睛“陛下,敢赌吗?”
“你如此自信?”慕容泓盯着她。
“陛下如此不自信?”长安不避不闪。
“死奴才,对朕用激将法。”慕容泓冷哼道。
“陛下究竟敢不敢赌?”
“这个赌局的结果,很不好判定。感情都是由心而生,你若执意不承认,朕又奈你何?”慕容泓问。
长安看着他道:“若连这点分辨的本事和魄力都没有,陛下将来在外朝后宫,又将如何御下呢?”
这狡诈如狐的奴才!
慕容泓眼底带了点狠意,道:“赌就赌。”
长安立即道:“到时候陛下可要愿赌服输,不准使性子,不准耍赖。”
慕容泓瞥她一眼,道:“彼此彼此。”
第252章 认真地去爱
过了几天,宣政殿上。
“孔锡病故?得的什么病?”孔锡是朝廷派去兖州的新知州,蓦然听闻他死了,慕容泓一时有些不能理解。虽说这个孔锡名义上是经过廷议由众臣一致同意挑选出来的,但若非与赵枢是一党,他焉能被指派上任?结果去了兖州不过数月便暴病而亡,真乃意外么?
“回陛下,自立夏后兖州西南有三个郡至今不曾降过雨,旱情严重。孔锡关心民生亲赴察看,谁知酷暑炎炎火伞高张,孔锡他中了暑热,迁延了几日便不幸亡故了。”赵枢禀道。
“原来如此。”慕容泓收回目光沉默了片刻,对赵枢道:“看来兖州这块风水宝地,一般的知州还真压它不住。眼下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兖州既然已夺两任知州之性命,依朕之见,暂时便不要再派知州过去了,待今年科举之后再说吧。”
“那兖州民政……”
“让赵王自己拿主意,他觉得谁能替他管好民政,便让谁先顶上就是了。”慕容泓道。
“陛下,臣以为此先例不可开。若是给兖州开了此先例,其他各州有样学样如法炮制又该如何?”钟慕白道。
慕容泓微笑,道:“太尉无需多虑,也不是人人都能有此运气,得与赢烨比邻而居。”
赵枢闻言,抬眸看向龙椅上的少年帝王。
慕容泓温和道:“丞相你说是吧?”
赵枢拱手道:“陛下所言甚是,能为陛下抵御贼寇,是赵王之幸。”
下朝后,赵枢回到丞相府,在后院厢房内见到了孟槐序。
前一阵子因着陶之的头颅和陶夭的头发被送至荆州,赢烨急怒之下决定亲自带人来盛京营救陶夭。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孟槐序着实吓了一跳,连夜赶回荆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劝住了赢烨,这才刚回到盛京没几天。
赵枢心情不佳,闷坐不语。
待仆人上过茶后,孟槐序屏退仆人,在赵枢对面坐下,道:“刘璋其人骄横跋扈刚愎自用,其长子刘光裕残忍暴虐骄奢淫逸,且有万夫不当之勇。这父子二人,都不是能受您控制之人。孔锡之死,便是铁证。当他们认为您于他们并没有多大帮助时,您的人在兖州,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我已经答应郑通会以皇后之位弥补怀之焱之失,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赵枢握着拳道。
“官场之中两方结盟,谁主动,谁便落了下乘。”孟槐序道。
这个道理,赵枢自是明白的。只是当初云州一案,他实在是没料到十六岁的慕容泓竟然宁愿壮士断腕般一连分封七王,也不肯正面应对此事。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如今这朝堂局势,再不是他一手能左右的了。
“那以先生之见,该当如何呢?”近半年来先是端王遇刺一案迟迟未破,再是钟慕白屡屡与他撕破脸皮,接下来刘璋杀顾渊,漕运一事引起新旧两派势力争执不下,月前张仁远一案又再次让他陷入进退维谷之境。这一连番的变故真是让他应接不暇身心俱疲,是故虽知这孟槐序所出之策多是剑走偏锋,他还是想听一听他的想法。
“很简单,借刀杀人。”孟槐序道。
赵枢一怔,抬眸看他。
“刘璋如此挑衅,丞相若不还以颜色,待郑家之女成为皇后,这郑家的人,恐怕就要踩到丞相您头上来了。依老朽之见,一,若是郑家不就此事来向丞相赔罪,丞相决不能让郑家之女成为皇后。二,在皇帝亲政之前,不要再往兖州派知州。一定要等到明年殿试之后,让皇帝派钟羡去兖州。”
赵枢一想,派钟羡去兖州做知州,若是刘璋敢动钟羡,就会与钟慕白结仇,若是不动钟羡,他就无法如此刻一般将兖州完全掌握在他的控制之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钟慕白与刘璋无论谁落败,他都乐见其成。
最好的结果是钟羡也死在兖州,钟慕白与刘璋斗得两败俱伤后,转而又将矛头对准派钟羡去兖州的慕容泓,只是……
“慕容泓很精明,我们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更何况,就算钟羡得中状元,以他的资历,还远够不上做知州的标准,即便到时候慕容泓真想派他去,钟慕白也完全可以用这个理由驳回慕容泓的提议。”赵枢道。
“派钟羡去兖州,不一定是要他去做知州,可以先从推行军田制的小官做起嘛。至于说服皇帝做这个决定的事,就不用丞相操心了。”孟槐序胸有成竹道。
赵枢眼神微动,问:“先生是指无嚣和尚?慕容泓真有这般器重他?”
孟槐序道:“就目前来看,是这样的。”
赵枢心定了下来。若是这样,此事倒的确可以好生筹谋一番。
太仓令尹昆回到家中,他的夫人吴氏迎上来从他手中接走官帽,关切地问:“老爷,怎么看您心事重重的?”
尹昆拿着丫鬟递来的冷水帕子擦了把汗涔涔的脸,屏退下人,在桌旁坐下道:“这朝上真是无一日安宁,我有预感,待到陛下亲政之后,只恐会有一番腥风血雨。说实话,为夫已生挂冠求去之意。”
吴氏将官帽妥当地安置好,过来一边帮他打着扇子一般道:“老爷,您不过就是个太仓令,便真有腥风血雨,应当也波及不到您吧。”
“为夫这个太仓令虽是不足挂齿,但所在的大司农寺却乃是非之地。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怕只怕,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尹昆道。
这时尹昆的嫡幺女尹蕙带着丫鬟端着两盏刚做好的冰镇绿豆汤行至门外,尹蕙正要敲门,便听屋里母亲吴氏道:“老爷若执意要辞官,夫唱妇随,我自然是听老爷的。可是,老爷,您能否等到国丧期后,待佩兰(尹蕙的小名)的婚事有了着落之后,再辞官呢?”
尹蕙当即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托盘,挥手让丫鬟离开。
房里尹昆道:“说起佩兰,为夫想着,还是不要让她去参加宫里的选秀了。”
门外尹蕙端着托盘的手指猛然发紧。
“不让蕙娘去参加选秀,为何?”吴氏惊诧。
“为夫本就官微言轻,护不得她在宫中周全。如今为夫既有辞官之意,咱们一家迟早是要回老家去的,如若她被选上了,一个人在宫中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岂不可怜?”尹昆道。
“可是,过了年蕙娘都十八了,被国丧耽误的这两年,因念着以您的官位她有资格去选秀,家中也未曾为她寻摸人家。如今您忽然说不让她去选秀了,这岂非真正把她给耽搁了?再者说,好端端的您以什么理由不让她去选秀?”
“往上报个‘有疾’便是了。你放心,国丧三年,为此耽搁了婚事的也不只是蕙娘一个,慢慢寻摸,终归还是能寻摸着合适的人家的。”
“什么?有疾?若以这个理由拒选,外头人却当了真,这让我还如何去为她寻摸人家?这绝不可以。”吴氏急了起来。
“哎呀,我说你怎么就……”
尹昆话说一半,有人敲门。他忙停住话头,道:“进来。”
尹蕙推门进去,向两人行礼:“爹,娘。”
吴氏看着她手中托盘与晒得粉红的脸,嗔怪道:“这大热天的,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还连伞都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