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乍听到“刘瞻”这个名字,长安只觉着耳熟,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听到过。
郑道晗见刘瞻还不动,又踢了他两脚。
刘瞻恼了,昂起上半身一边抓打郑道晗一边道:“你自己蠢怪谁?能考中就不错了,谁能保证名次?再说了,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谁不知道怎的,你能榜上有名已经惹人怀疑了,莫非如今还想将这替考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不可?闹啊,闹啊,我看你辅国公府是不是本事大得连替考之事都摆得平!”
刘瞻胡乱抓的那两下将郑道晗腰间一枚香囊给抓了下来掉在一旁的杂物下面,两人均未发觉。
郑道晗本来已经在张元靖那里受了一肚子气,如今见刘瞻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更是怒火中烧,对刘瞻一顿拳打脚踢。
角落里的杂物后面,长安平静地看着这一幕,暗道自己这一顿大餐果然没有白吃。
二楼雅间内,姚景砚坐到方才长安坐过的位置上,一脸八卦地看着钟羡。
钟羡与狄淳正说到军田制的问题,被姚景砚专注的目光盯得发毛,便中断话题回过脸来看他,问:“怎么了?”
“说说吧。”姚景砚瞥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虾蟹壳和骨头,道。
“钟兄,姚兄,你们先聊着,我去解一下手。”狄淳心知自己与钟姚二人的关系远没有亲密到可以听人家私事的程度,如今见姚景砚问钟羡私人问题,便找个借口退出雅间。
钟羡深知姚景砚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遂伸手舀了一汤匙汤,一本正经道:“说什么?方才不是介绍过了么?我表兄。”
“表兄?你骗鬼呢?别说年纪看着不像,那脸,那手,皮肤嫩得都快能掐出水来了,而且这么大了还没有结喉,分明是个姑娘!”
“咳!咳咳!”钟羡呛到了,忙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捂嘴。
姚景砚在一旁拍着他的肩笑道:“看不出来啊文和,谁能想到你那么正经一人,居然带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出来吃饭呢?今天要不是遇见我们,还准备带人去哪儿啊?”
钟羡努力止住咳嗽,转过脸看着姚景砚正色道:“你何曾见过吃相这么豪放的姑娘?”
姚景砚看看桌上那堆壳,想起方才长安一手拽腿一手掀盖将螃蟹一扯两段的情景,再将这举动与姑娘联系在一起,霎时便觉汗毛一竖。
钟羡察言观色,见他似有几分不确定了,便接着道:“我跟你说,我这表兄就是长相女气了一些,脾气可大,你方才那话要是叫他听见,他大耳刮子抽你我可不管,你自找的。”
姚景砚半信半疑地琢磨了一阵,又侧过脸看了看专心用餐的钟羡,道:“不对呀,这吃相别说女子,男子有这吃相的我也没见过几个。文和,你是不是在跟我打岔呢?心虚了吧?”
四楼杂物间,郑道晗将刘瞻痛打了一顿,摔门而去。刘瞻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直喘气。
长安无声无息地从藏身之处出来,先去门外往楼梯下面看了看,确定没人上来,这才回到杂物间向刘瞻走去。
刘瞻已是醉了,反应也比平时慢半拍,直到长安走到他身边他才睁开眸子看了她一眼,见是生面孔,便问:“你是何人?”
“刘公子,你还好吧?我是张公子的朋友,他方才见你被郑公子扶走,唯恐出意外,于是叫我跟过来看看。”长安一边说一边蹲下身扶他。
“张公子的朋友?你方才也在楼下?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刘瞻虽是醉了行动迟缓,意识倒还保持着一丝清明。
长安微微一笑,道:“刘公子,我们见过的,不过不是在楼下,而是在粹园。”说到此处,她趁刘璋忙着想两人见面之事,突然一手捂住刘瞻的嘴一手拔下刘瞻冠上的金簪朝着他左边胸口用力扎了几下,随后快速丢下他站到一旁。
鲜血很快从伤口破损处溢了出来,洇湿衣裳,进而流到了地上。看着那血流速度,长安确定自己扎到了要害,而刘瞻也不过在地上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长安捡起郑道晗被刘瞻抓下的香囊塞到刘瞻手里,又检查了一下现场,确定自己没有遗落什么东西之后,便迅速地离开了杂物间。
得益于她的小心与运气,下楼的过程中并未遇见什么人。当她终于踏上二楼的走廊时,她明白自己是不可能离开慕容泓的,至少现在不能。
近两年的陪伴,近两年的并肩作战,慕容泓的目标早已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她的目标,慕容泓的喜怒哀乐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她的喜怒哀乐,所以她方才杀刘瞻嫁祸辅国公府的人,那根本不是深思熟虑后定下的计划,而是本能地行动。
借刘瞻之死牵扯出郑家张家,进而将郑张两家的子弟通过刘瞻花钱请人替考之事大白于天下,对她来说有何裨益?
这是永远不能见光的功劳,这只是一种本能催生的产物,一种,因慕容泓而生的本能。
不管她是否喜欢慕容泓,她愿意为了他的帝王霸业去杀人,而且越来越理所当然,越来越驾轻就熟,这是事实。
这就是她目前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而且是完全自愿的。
回到雅间,她迎着姚景砚探究的目光对钟羡道:“阿羡,借一步说话。”
钟羡见她面色凝重,便出了雅间跟她走到过道尽头的窗前。
“发生何事?”钟羡问。
长安见左右无人,遂低声道:“我与赵合也算老相识了,听说他今日生辰,方才想上去跟他打声招呼的,不想阴差阳错之下意外听见两位公子在说话,两人谈及此番秋闱郑家和张家的子弟是花钱通过那刘姓公子找人替考的。谈话那两人中间的一位就是郑家子弟,他对自己的排名不满意,与那刘姓公子发生争执,然后就在四楼的杂物间将那刘姓公子给杀害了。”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捋了下被窗口吹进来的风拂乱的鬓发。
钟羡目光在她袖口微微一凝,抬头看着她问:“现场有郑家子弟行凶的证据?”
长安:“……”她确实担心凶案现场先被旁人发现的话,从辅国公府的人身上掉下的那枚香囊会被有心人拿走从而使辅国公府逃过一劫,所以才想让钟羡尽快控制住凶案现场,在官府的人到来之前负责保护现场,待官府的人到现场之后,还可以作为他们取证的旁证。有太尉公子在一旁亲眼看着,官府的人便不敢在物证上做手脚。
但,钟羡没道理会突然这么问啊。这根本不是听到她那番陈述之后应该产生的正常反应。
她看着钟羡有些发怔。
钟羡却没再多言,只微微垂下眼睑,道一声:“交给我吧。”说着转身走了。
长安看出他情绪明显低落下去了,有些不能理解。疑惑间眼前忽浮现出方才她抬手整理头发时,他的目光曾在她袖口停驻过,她当即撩起袖子一看。
袖底粉色的镶边上有一点殷红。
方才她动作虽快,但还是让袖口沾上了刘瞻的一点血迹,而钟羡,他发现了。
第292章 人情债
丰乐楼发生命案,赵合的生辰宴只得草草结束,所有前来参加宴会并与刘瞻有过接触的人都被带走问话。姚景砚与狄淳看完热闹,也辞别钟羡与长安各自回家,钟羡与长安功成身退,慢悠悠地走在街上。
这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服,长安抬起脸眯着眼,若无其事地问:“文和,这街上都有些什么店铺,你知道吗?”
长安说这话时两人正好走到一座牌坊下面,钟羡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牌坊下的石狮子旁边,将她困在他与牌坊基座之间,低声问:“为什么杀人?你知道了他们替考之事,那么只要将此事揭露出来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杀人?”
“揭露出来,然后呢?”长安不答反问。
“收集证据,抓人,审讯……”
长安无奈地别过脸看了眼远处,又回过头来看着钟羡道:“收集证据?怎么收集?叫谁收集?京兆府?京兆府尹是丞相的人,你确定此事最后不会演变为丞相与世家之间的一场权势交易么?或者你可以叫你父亲插手,能借此事打击整个文官集团与世家势力,想必你父亲很愿意去做的。可若是他们听到风声弃卒保车然后再反咬你父亲一口呢?”
“大部分赴宴的人都看到郑道晗与刘瞻一起离开了,丰乐楼的传菜侍者亲眼目睹了郑道晗与刘瞻一起上了四楼。郑道晗因替考之事与刘瞻发生争执并且殴打了他,刘瞻手里那枚香囊是从郑道晗身上掉下来的,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郑道晗辩无可辩。他会被抓,被刑讯,不是因为替考,而是因为杀人。但是,他为什么要杀刘瞻呢?他们相识,并且关系不错,否则他也不会让刘瞻帮他去找代笔之人。只要深挖杀人动机,替考之事便会浮出水面。没有人需要为此事付出不必要的代价,你,你父亲,所有不愿意轻纵此事之人,包括陛下,都不需要,只除了刘瞻。”长安看着钟羡的眼睛,“你若觉得他罪不至死,觉得我乱杀无辜,我认。但我绝不会认错。我犯法了,但我没有做错。”
钟羡的眼神明显地痛苦起来。
“其实你心里都明白的,所以,为何会有此一问?”长安问他。
钟羡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下颌紧绷地看向别处,不说话。
长安垂下眼睑,道:“我说过的,我们不适合做朋友。”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钟羡忽然道,“我只是觉得……为什么总是你?为什么这样的事总是你在做?丰乐楼里那么多人,但凡只要有一个人看到你进过那个房间,你就会……”就会死的。
“我就会连累你。”长安面色平静地接过他的话,“我不会连累到陛下,但是会连累你。”如果她被抓了,女子身份一定会被揭穿。她自然不会主动供述她就是慕容泓身边的太监长安,而钟羡在知道她是女子后,以他的为人,也会竭尽全力撇清她和太监长安之间关系,那么一切的责任,他只能自己担下。
在动手的时候,长安就想到了这一点。
但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所以,她宁愿冒着将自己和钟羡都折进去的危险,也要动手。
钟羡沉默了。
“所以,别同情我,别为我感到心有余悸,我故意的,我本就是专门做这种事情的人。你看到的只是我袖口上的一点红,你没看到我身上其实就像你这件锦袍一样,早已是大片大片的红色了。所以,我真的不在乎多这一点红色。我没有家人了无牵挂,每多活一天,都像捡到两个半天,即便犯了事,也不过一死而已。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然而除了连累你,我却不能为你做更多,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配有朋友。”长安道。
“是我的错。”钟羡忽道。
长安疑虑地看着他。
“当年,我若是在你摔在我马下之时就带你离开,你不会变成这样。”
长安笑,道:“那时你那般讨厌我,又怎会带我离开?你没必要为我感到不值得,真的,说到底,我们的奋斗目标其实是一样的,殊途同归而已。不同只在于,你学问比我好,格局比我大,你会是陛下的能臣良将。而我,说好听一点是他的良弓,说难听一点便是他的走狗。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个结局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到哪儿都逃不脱的。”
“别说了。”钟羡侧过身去,单手支在石狮上,闭目垂首,“我难过。”
长安:“……”
钟羡努力平复了情绪,复又回身看着长安道:“回宫后你好好呆着,不要再轻易冒险,我必不会让你承受那样的结局。”
“我做不到。”长安道。
钟羡凝眉,问:“为什么?你无父无母,也不可能娶妻生子,以你的聪明才智,就算安安分分做个内侍,也不过得太差。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慕容泓,为了九千岁,为了……现在甘愿舍弃,而将来也许又会需要的自由。
“为了这个。”她给钟羡的答案,却是从自己怀里掏出来的一沓银票。
“不管是为官还是做太监,老实本分都是挣不着银子的。喏,这些都是通过歪门邪道得来的。陛下为何会容忍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捞钱?因为我比他的其他奴才做得多,做得好,就是这么回事。人要想得到点什么,总得先失去点什么。”长安道。
她坦诚得让钟羡无话可说。
长安将银票塞回怀中,默了一下,道:“钟羡,今天算我欠你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但我会记得我欠你的。”
傍晚,甘露殿内殿,慕容泓猛的回过神来,发现夕阳都照到桌角了。
他放下一下午都没看进去几页的书,从椅子上站起来,回身来到窗边。
夕阳已经被殿檐和树木分割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束,照在他的脸上好温暖。
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只觉除了脸上这一点温暖外,全身上下都似泡在冷水中一般凉浸浸的。又或者,因为别处都凉浸浸的,所以才显得脸上照着阳光的地方格外温暖,而事实上,也并没有他感受到的这般温暖。
“长安回来了吗?”忍了一下午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侍立在书桌旁的长福老实道:“回陛下,奴才方才进来的时候,他还不曾回来。”
慕容泓伸手关上窗,将那缕温暖的夕阳阻隔在外,道:“传膳,朕饿了。”
长安赶在宫门落锁前终是回了宫,回寓所洗去一身的风尘,她拿了带给慕容泓的礼物来到甘露殿。
进门的时候恰看到长福端了个空茶盏从内殿出来。
“陛下在做什么?”长安低声问长福。
“在写字呢。安哥你要是没什么事还是别进去吧,我看陛下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晚膳前还问起你呢。”长福将长安扯到一旁,更加低声道。
“问我什么?”
“问你有没有回宫。”
长安了然,拍拍长福的肩示意他不必担心,自己进了内殿。
“奴才拜见陛下。”长安行礼。
乍闻她的声音,慕容泓手一抖,一个字写糊了。
他强忍着没抬头,继续往下写,口中淡淡道:“回来了。”
“是,谢陛下放奴才一天假,奴才给陛下带了一个礼物。”长安说着,便凑到书桌前去。
慕容泓见她突然过来,唯恐被她看到自己写糊的那个字知道自己方才情绪波动了,于是本能地拿过一旁写好的纸张往正在写的那张纸上一盖。
长安:“……”
慕容泓:“……”欲盖弥彰了。
“陛下,写情诗呢?”长安贼兮兮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