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去长秋宫跟皇后说一声,朕待会儿去她那里用膳。”慕容泓道。
长福领命,退出殿去。
殿中默了片刻,慕容泓对长安道:“今夜朕去勤政殿与众臣议政,你就不必跟去伺候了,早些回去休息。”
“是,多谢陛下恩典。”长安语意欢欣。
慕容泓心中稍安,然而安定过后,又有一丝淡而深刻的失落隐隐浮了上来。
小半个时辰后,长福从长秋宫出来,心中有些飘飘然。他居然也是能被人塞红包的人了,而且还沉甸甸的,不知道能抵他多少个月的月俸,回去要不要分一半给安哥呢?不过以安哥的德性,会不会独吞呢……
长福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耳边忽然哐当一声,然后传来女子的娇声惊呼。
他惊了一跳,低头一看,一名宫女跌在地上,身边翻着一只食盒,看样子是方才拎着食盒撞他身上了。
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形,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宫女倒是一骨碌爬了起来,诚惶诚恐地连连致歉:“奴婢该死,冲撞了公公,奴婢不是故意的,请公公恕罪。”
长福回过神来,忙道:“不碍事不碍事。”
那宫女得了他的宽宥,正准备收拾翻在地上的食盒,眼睛一抬却看到长福的袍角上沾了一点汤渍,遂小心翼翼道:“对不住公公,您的衣裳叫奴婢碰脏了,奴婢这就给您擦干净。”说着抽出一块粉色的手帕给长福擦拭那块脏污处。
长福虽身为御前听差,但在长乐宫一直生活在长安的淫威之下,只有伺候别人的份,何曾被人伺候过,当即不太适应道:“我自己来,自己来。”可是他自己没有随身携带帕子的习惯,于是只好拿了那宫女的帕子。
宫女将食盒收拾好,抬头看着长福腼腆一笑,道:“公公,您人真好。”
长福这才看清这宫女长得娇娇俏俏的模样甚是好看,正发愣,那宫女倒转过身,一路小跑着走了。
眼看都快看不见了,长福才收回目光,一低头,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人家的帕子,抬头想喊她:“哎……”然而目之所及,哪里还有人影?他只得将那帕子小心叠了塞进袖中,转身向长乐宫走去。
到了甘露殿,长福向慕容泓复了命,便被长安叫了出去。
“拿出来。”到了殿外,长安二话不说,手一伸。
长福一边磨磨蹭蹭地去怀里摸银子一边嘀咕:“本来就要跟你分的,这么猴急做什么?”
长安看着他放到她手心的小银锭,往他怀里一扔,道:“谁稀罕你这点银子了。”
“那你要什么啊?”长福疑惑。
长安一手拎起他左边袖子,一手伸进去一摸,摸出块粉色的帕子来,捏着一角在长福面前抖了抖,问:“哪来的?”
“诶?安哥,你咋知道我袖子里有这块帕子的?”长福惊讶道。
“少废话,快说。”长安踹他一脚。
长福便老老实实地将方才在后苑发生之事说了一遍。
“那你留着这块帕子做什么?”长安问。
长福道:“带回去洗干净了,下次再见到那小宫女时还给她啊。”
“很好,你这条笨鱼果然好钓,随便放个饵你就上钩了。”长安恨铁不成钢地又踹他一脚。
长福吃痛地往一旁跳了两步,不满道:“安哥你说话便说话,老踹我做什么?”
“踹你?我还想揍你呢?这一天天的光长个不长脑子,可着这脑袋放在勃颈上就是用来跟人家比个儿用的是吧?”长安一边说一边对他拳打脚踢。
长福且挡且退地缩到墙角,嚷道:“安哥你再这样无理取闹我可还手了。”
长安停下来,叉腰道:“你还个试试?”
长福偷瞄她一眼,畏缩道:“我不敢。”
长安看他那怂样,也是无语,道:“现在就给我想,方才你在后苑遇到的这件事,到底正不正常?想不出来今晚上不准吃晚饭。”
“正不正常?这事儿还有什么不正常?”长福问。
长安气不过,又踢他一脚,道:“不是让你想吗?”
长福蹲在墙角愁眉苦脸地想了好一会儿,看着长安怯怯道:“安哥,我真没觉着这事有什么不正常啊,就那小宫女不小心撞了我一下而已。”
长安叹气,盯着长福道:“好,你觉得没什么不正常,那你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在宫中行走,你敢不看路吗?”
长福摇头。
“连你这个御前听差都不敢,那她凭什么敢?天还没黑呢,居然好好地能撞你身上,还把汤泼在你身上。若今天正好行至那处的不是你,而是陛下或者太后,她也敢这么撞上去?”长安问。
长福想了想,道:“也许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好,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如果那宫女是新来的,而且不懂规矩,自然也就不能获得主人多少赏识。那么请问,她为何用得起这般名贵的香粉?”长安将那帕子去长福鼻子前晃了晃。
长福嗅了嗅鼻子,只闻到一股优雅甜蜜的香味,甚是好闻。
“安哥,你怎么知道她用名贵的香粉啊?”他还是不明白。
“宫女的衣裳是不会熏香的,若是这帕子上有香味,那香味必是来自她身上。越名贵的香,人闻着就越舒服,这香或许还不是最名贵的,但也绝不是一个‘新来的,不懂规矩’的小宫女能用的。你告诉我,她的帕子上为何会有这种香味?”
长福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因为她根本不是你以为的‘新来的不懂规矩’的小宫女,而是某个嫔御身边得脸的侍婢,从娘家带来的。”长安道。
长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若是与主人关系不亲密或者不了解主人,做奴婢的敢往自己身上抹香粉?万一这味道招主人厌怎么办?再者不管这香粉是那宫女自己买的还是主人赏的,都能证明她在主人面前是得脸的。后宫这些嫔御们入宫才几天,宫里分给她们的宫女能这么轻易地在她们面前如此得脸么?”长安耐心地分析给他听。
长福仔细一琢磨,道:“好像是这么回事。”
“第三,后苑中除了皇后的长秋宫有私厨外,其他宫室是没有私厨的。如今陛下尚未用膳,敢问后苑中哪位嫔御能如此不长眼,抢在陛下前面用膳?而若是没有用膳,哪来的食盒和羹汤呢?”长安再问。
长福:“……那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长安将那帕子丢他身上,道:“今天初次见面,那小宫女落了帕子在你这儿,按你原先设想,你将帕子洗干净了,下次还给那名小宫女,你们这就是第二次见面了。有句话叫一回生二回熟,听说过么?”
“你的意思是,她故意借此事接近我?”长福瞠眸。
“你如今可是连皇后都要给赏银的人了,其他有远见的嫔御让手下丫鬟对你使个美人计啥的,有什么可奇怪的。”长安双臂环胸道。
“那、那我该怎么办?”长福拿着那块手帕,仰头问长安。
“嫔御们想拉拢你,无非是想借你御前听差的力争宠而已。比如说,在陛下每天决定去哪儿过夜之前,让你在陛下面前提一句某位嫔御的好处,你敢吗?”长安问。
长福想起陛下的性格,头顿时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既然没这个胆子,就别给她们向你开口的机会。后宫争宠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就你这脑子,想活得长久,就能避多远避多远,懂么?”长安抬眸看向远处,暮色四合,天将夜了。
“长禄是怎么死的你是知道的,前车之鉴未远,你可别再重蹈覆辙了。”
提起长禄,长福的神情也黯淡下来,他点点头,道:“我记住了,谢谢安哥提点。”
“还有,不要轻易将不是你自己的物件带到陛下身边,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没人会听你辩解。到时候不仅你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你家人也将受你牵连。长福,记住今天的教训,旁人勾搭你对你好,都只不过是想踩着你站得离陛下更近,让陛下看到她而已,别傻乎乎做了人家的垫脚石而不自知。”长安叮嘱他。
长福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那安哥,你对我这么好是为了什么?你站在比我离陛下更近的地方啊。”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你能在这宫中活得更久一些,能伺候陛下更久一些。若是哪天我不在了,有你伺候陛下,我最放心。”
第305章 自作多情
入夜,慕容泓带着张让褚翔一行来到长秋宫,赵宣宜与合宫众人跪在慈元殿前迎驾。
“丞相病后,你可有派人回去探望过他?”进了慈元殿,慕容泓在净手的当口问。
赵宣宜亲自捧着巾帕在一旁伺候着,道:“回陛下,妾虽忧心父亲,但还未派人回去探视过他,只恐不合规矩。”
“子女关心父母是人之常伦,宫中规矩虽多,却也没到灭绝人性的地步。明日朕会派人代朕去探望丞相,你若愿意,可让人随行。”慕容泓从赵宣宜手中接过巾帕,一边擦手一边道。
“是,多谢陛下。”赵宣宜温顺道。
净过手后,两人在桌旁对面坐下,长福拿了碗筷上来试膳,试过没有问题,慕容泓才正式开始用膳。
赵宣宜不是第一次和慕容泓一起用膳了,知道他用膳时不喜多言,自然也不会去犯他忌讳,殿中一时便安静下来。
两人都是家教良好的,这样相对着默默用膳倒也不觉尴尬。
如赵宣宜这般教养与心计之人,自有不动声色观察旁人的本事。她此时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新婚夫婿。
对面之人青春年少风华正茂,驾御宇内君临天下,温文尔雅俊美无俦,仿佛集天下所有怀春少女对未来夫君最美的想象于一身。而这样的人,待人接物竟还十分的平易近人温和体贴,就好像你永远都不必担心会激怒他,因为他根本没有脾气一般。
美好得让人感觉不真实。
是的,赵宣宜与慕容泓成亲虽有大半个月了,但自慕容泓亲政以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不真实,是这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中慕容泓留给赵宣宜的最直接也最深刻的印象。
不多时,两人用完了膳,各自漱口净手,在宫女上茶的间隙,慕容泓对赵宣宜道:“朕初初亲政,你父亲又在此时病倒,前朝后宫,朕难以兼顾。后宫这边,需你多受累了。”
赵宣宜道:“管理后宫是妾职责所在,不敢言累。”
“太后半生峥嵘,如今年事已高,教养端王已是十分辛苦,你若力所能及,尽量不要用后宫之事去搅扰她的清静。朕之本意,是想让她颐养天年,多享几年清福的。”慕容泓又道。
赵宣宜欠身道:“陛下请宽心,妾必定竭尽全力,以保后宫安宁。”
慕容泓点了点头,将宫女奉上的茶喝了一口,起身道:“那你好生歇着吧,朕回去了。”
“妾恭送陛下。”赵宣宜跟着起身,将慕容泓送到慈元殿前,慕容泓忽又回身问:“方才最后上的那道甜汤有名字么?”
赵宣宜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道:“有,叫做花好月圆。”
“甚好,朕待会儿要去夜朝,今夜戌时末,可令人送十盏到勤政殿来。”慕容泓道。
赵宣宜领命。
送走了皇帝一行,赵宣宜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婢女秀樾一边伺候赵宣宜卸钗环换常服,一边高兴道:“娘娘,陛下待您很好呢。奴婢一向只听闻有妃子宠冠后宫的,到了您这儿,怕是皇后不仅要母仪天下,还要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呢。”
赵宣宜不置可否,只道:“大龑开国不久,外头民生艰难,咱们虽衣食无忧,却也不可铺张浪费。去,把方才陛下和本宫用剩的菜按着品级赏给各位美人和选侍们。”
秀樾答应着下去督办此事,赵宣宜自己伸手把头上一枚沉甸甸的百鸟朝凤金钗给摘了下来。
百忙之中拨冗前来与她共进晚膳,后宫嫔御们入宫十天连陛下的面都未曾见到,她却给来夜朝的大臣们准备“花好月圆”的甜汤。陛下如此待她,委实是好。
不过这种好,倒是让皇帝在她眼中的形象稍微真实了些。
她无所谓,有些事情,是她的出身和她如今的身份注定了她必须要去面对的,尽全力做到最好,就可以了。
后宫嫔御人数少,所以每人都分到了一道菜。
陶行妹位分最高,分到了一道龙凤呈祥,因食材是鸡和鱼,慕容泓没动过筷子,赵宣宜也没动过。
菜送到时陶行妹正在空旷的殿内拿一根树枝当棍子比比划划,瞥了眼那道菜,便对底下宫人道:“你们拿去分了吧。”
对面,周信芳正和她的闺中好友光禄卿陈钰秋之女陈棋一起用膳,周信芳分到的是金鱼戏莲,陈棋分到的是明珠豆腐。
打发了来送菜的宫人,周信芳看着那盘子金鱼戏莲冷笑道:“皇后娘娘可真是乐善好施,自己吃剩的菜送来给咱们吃。”
“今夜陛下去长秋宫用的晚膳,也可能是陛下吃过的。”陈棋道。
“陛下只吃素,难道你不曾听说么?”周信芳用筷子嫌弃地拨拉一下金鱼戏莲中的虾段,又看着陈棋的明珠豆腐道:“你那盘菜里面倒是一点荤腥都没有,可能是陛下吃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