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长安……
“陛下。”殿门处忽传来褚翔的声音。
慕容泓瞬间回神,也不看他,只垂眸看着爱鱼道:“去办吧。”
褚翔心领神会,答了声“是”便下去了。
次日,慕容泓下了朝,回长乐宫的路上远远看到几个宫人在道旁的树林内攀树,张让见慕容泓注意那边,忙遣一名小太监过去查看情况。
小太监过去后,爬树的宫人从树上下来,尹蕙和裴滢两人被这边的动静所惊,也从不远处的灌木丛后面走了出来。
两人一见慕容泓一行站在道上,忙带着宫人过来行礼。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慕容泓见宫人手中提着小竹篮子,篮中还放了些嫩叶,问。
“回陛下,妾等只是想摘些香椿回去做菜吃,不曾想到会惊动陛下,请陛下恕罪。”裴滢胆小,见慕容泓神色冷峻,以为要怪罪,不敢出声。尹蕙冷静地请罪。
“此物也能入菜?”慕容泓好奇,在他看来,这就是树叶而已。
“陛下,这叶子能吃,在民间,若是遇着荒年,百姓们为了填饱肚子,还能为这些树叶打起来呢。”张让弓着腰笑道。
慕容泓眉头微微一皱,问尹蕙:“你们膳食有缺?”
尹蕙忙道:“陛下切莫误会,妾着人摘取此物并非因为膳食有缺,只是妾怀念这种味道了,故而摘些尝鲜罢了。”说到此处,尹蕙大约也觉着此举显得自己嘴馋,双颊不由微微泛红。
“此物是何味道?”慕容泓对这些让他觉着有趣的事情保持着一贯的好奇心。
尹蕙想了想,形容不出来,便硬着头皮答道:“春的味道,乡间的味道,儿时的味道。”
因着长安的离开及诸般杂事烦心,慕容泓近来心情不好,胃口自然也不好,听她这般说,他益发想尝尝这树叶到底是何味道,便对张让道:“传令下去,朕今日去尹选侍处用午膳,一定要有这种树叶做成的菜。”
张让领命。
慕容泓这才带着人转身走了。
等皇帝一行走得远了,裴滢才缓过劲来,一把扯住尹蕙的袖子激动道:“尹姐姐,你听见没,陛下今日要去你那儿用午膳!”
尹蕙也懵懵的如同做梦一般,她有些不确定地问裴滢:“陛下方才真的说要去我那儿用午膳吗?”
“当然是真的啦,还说一定要有香椿做的菜,尹姐姐,你要一朝得幸时来运转了!嘤,我好羡慕。”裴滢道。
尹蕙瞬间体会到了心花怒放的感觉。什么一朝得幸什么时来运转,她根本都不敢想,她只知道陛下要去她那里用午膳,只要能给他做一道菜,只要他能吃一回她做的菜,她都不枉此生了。
慕容泓回到甘露殿,恰有潭州那边的军报传来,韩王王浒攻打云州首战失利。
军报中称叛军如困兽之斗凶悍异常,且叛军那边有善巫蛊之术者,还未开战,王浒这边就有大批士兵不明原因地病倒。与此同时,朱国祯似乎还以割让土地为条件欲向福州借调粮草。
慕容泓立刻着人去请钟慕白赵枢等人进宫商议此事。
晌午,琼雪楼内布置一新,皇后知道皇帝中午要去琼雪楼用膳,特意给尹蕙送去许多物件儿让她装扮室内。
眼看快到用膳的点了,饭菜都已上了桌,尹蕙看了眼自己亲手做的香椿拌豆腐,香椿鲜绿,豆腐嫩白,让人瞧着便很有食欲。
她心中暗暗欢喜,就连手指上不慎烫红之处都不觉得疼,激动而忐忑地等着陛下驾临。
琼雪楼几个宫女太监也全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尹蕙位分低,住处又偏僻,被派来伺候她的自然都是在宫里混得不好的。
原本这些宫女太监都抱着混日子的态度得过且过,而今见陛下居然突然要来琼雪楼用膳,一个个就似吸多了寒食粉一般,精神极度亢奋。
众所周知,陛下初初亲政日理万机,鲜少来后宫,是以宫中除了皇后和周美人之外,其他人都未侍过寝,若是尹蕙能成为第三个侍寝的嫔御,那可是莫大的荣耀。
就这样,琼雪楼主仆十余人静静地等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午时都过了,还不见陛下过来,心中那股火热的激动之情便渐渐冷却下来。
尹蕙位分低,未能从娘家带自己的贴身婢女过来,宫中分给她的大宫女一位名叫丽梅,一位名叫丽香。丽香性格温柔内向,丽梅则泼辣势利。如今尹蕙也没那个条件和资格去挑拣,只能将就用着。
眼看陛下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丽香过来对尹蕙道:“选侍,这菜都冷了,估计陛下今日是不会来了,要不您先用膳吧。”
尹蕙看了看窗外落尽了梨花、枝条碧绿的大梨树,指甲微微嵌进掌心,道:“再等等吧。”
门外丽梅一声冷笑,从怀中掏出一把瓜子来嗑。
甘露殿,赵枢建议慕容泓诏令梁王张其礼派兵驰援王浒,钟慕白则坚决反对,理由是夔州与荆州相邻,梁王必须以提防赢烨进攻夔州为第一要务。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其余诸臣各有附和。
慕容泓沉默不语地听了片刻,忽道:“时辰不早了,今日暂且议到此处,各位爱卿先回府用膳吧。”
众人没争出高低,准备明日早朝继续,便陆续告退出宫去了。
慕容泓起身在窗口站了片刻,回身便拟了一道圣旨。
旨意是给福王陈宝琛的,既然他与先帝签订的盟约中写明了陈家兵不为天下战,那就为他自己而战好了。只要他愿意参战,他陈家军攻下的土地,都归福州所有。
不管实情如何,福州至少明面上还在大龑治下,而云州已经不在了。平叛云州是他亲政后的第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又过了半个时辰,尹蕙终于意识到,陛下今日是真的不可能来她这里用膳了。
心中木木的也说不清到底是何感觉,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香椿豆腐,忽然又庆幸起来:幸好陛下没来,这香椿竟是苦的。
第323章 赵翕之死
午后,赵宣宜小憩起来,正坐在妆台前梳妆,她从娘家带来的另一名侍婢静年苍白着脸着急忙慌地从殿外进来,带着哭腔道:“娘娘,不好了。”
赵宣宜眉头一蹙。
秀樾见了,忙道:“有话好好说,别上来就不好了不好了,娘娘能有什么不好?”
静年跪下道:“真的不好了,娘娘,大爷、大爷他没了!”
赵宣宜愣了一下,倏然回过头来,问:“你说什么?”
“娘娘,是家里传来的消息,大爷今天去山上拜祭夫人,下山时马车从山道上摔了下去,大爷他、他摔死了。”静年哭着道。
秀樾吓得手里的梳子都掉在了地上。
赵宣宜惊愣不语,过了好半晌才做梦一般地问:“那三爷呢?”
“三爷没事,他没同大爷一道去拜祭夫人。”静年道。
赵宣宜回过脸面对着镜子,道:“你俩先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娘娘,您……”
静年刚想劝她别太伤心,秀樾走过来扯了扯她,眼神示意她别多话,两人便一起出了内殿,将门带上。
赵宣宜看着妆台上那只纯金的百鸟朝凤胭脂盒,小小的凤凰雕刻得惟妙惟肖,尾羽与头顶都镶嵌着五彩的宝石,精致无匹。
这只胭脂盒是得知她被选中成为皇后之后,她大哥赵翕特意去金雀斋定做的。他没什么大本事,偏好设计首饰,不管旁人怎么看,在她眼中,她大哥设计的首饰比金雀斋的别致多了。她每年生辰都能收到一件大哥为她专门设计的首饰。
看着这只胭脂盒,她脑中回想起当日她对皇帝说的话“……不若您先批准此番请立世子是为各府嫡长的折子,其余的尽皆驳回……”,她自负聪慧,却不曾想过,君威之下皇权之前,又岂是她耍弄小聪明的地方?
是的,皇帝只是驳回了她爹请封赵合为世子的折子,然后,她大哥就死了。比起从来不好分出胜负的立长立贤之争,自然是让她大哥死掉更简便快捷一了百了。
她甚至无法确定她大哥的死到底是赵合的生母一手造成,还是皇帝的杰作。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一母同胞、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大哥死了……
饶是再能忍,此时此刻,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那滔天的悲痛与悔意,伏在妆台上痛哭起来。
良久,她渐渐平静下来,意识到此刻还不是容许自己软弱的时候。大哥不在了,可是栋儿还活着,按着嫡长继承制来说,她大哥死了,下一个继承人就该是他的长子栋儿,而非赵合。所以说,如果赵合要顺利继承爵位,还得除掉栋儿才行。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能保住栋儿?爹应该不会丧心病狂到谋害自己的儿孙,但旁人就不一定了,比如说,赵合的生母。
她必须先弄清楚,赵合生母是否如她猜测的那般,是太后。
赵宣宜迅速掖干脸上的泪痕,唤秀樾和静年打水给她洗漱,重新梳妆打扮。
装扮停当后,一刻前还伏在梳妆台上压抑着声音哭得死去活来的少女又成了稳重沉着的皇后。
屏退殿中宫人,她问秀樾:“金管家给你那封信时有没有说旁的话?”如今她虽贵为皇后,但她并没有能力瞒着她爹去帮他摆平县令之事,这一点,金福山当是清楚的。
秀樾原以为赵宣宜要与她说大爷赵翕亡故之事,再没想到她居然又提起了这茬儿,仔细想了想后道:“奴婢想起来了,金管家当时说,尹选侍的二哥快要成为司隶校尉的女婿了。”
赵宣宜明白了,这县令贪赃之事,只要司隶校尉不往上报,自然也就无事了。
她回头看一眼镜中的自己,见眼睛尚红肿着,便没说话。
甘露殿,慕容泓坐在椅子上看着书桌上高高摞起的奏折发呆。
赵翕死了,赵枢正承受着丧子之痛,可他心中居然毫无感觉。并没有想象中折磨仇人的痛快之感,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想来也是,他们的不幸,与他何干?他们再多的不幸,也无法弥补他心中的伤口。于他而言,伤了就是伤了,即便他们全死光了,也不足以使他感到丝毫的快乐,因为与他的兄长和侄儿比起来,他们算什么?
他做这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给自己疗伤,他只是想看着他们痛苦,无尽的痛苦,直到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可惜最后他终究会杀了他们,而不能让他们如他一般活着承受这一切,思之,甚是遗憾。
所以,过程就显得尤为重要了,若是连过程都不能足够有趣,又如何能让他心中的恨与痛释放得淋漓尽致呢?
为了不让人看出她哭过,赵宣宜硬是等到傍晚才着人去请尹蕙过来。
是时尹蕙正在从花园回琼雪楼的小道上被周信芳刁难。
选侍位分不及美人,尹蕙见了周信芳自是要行礼,周信芳却不叫她起身,让她维持着卑躬屈膝的姿势绕着她悠闲踱步,似在欣赏她的窘态一般。
她还记恨着选妃之日因那枚华胜所结下的仇怨呢。虽确切来说那日与她结仇的是陶行妹而非尹蕙,但她在陶行妹那里占不到什么便宜,这尹蕙近来又与陶行妹竟日在一起蹴鞠,颇有以陶行妹马首是瞻的意思,她闲来无聊找尹蕙的麻烦,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听说,今日陛下说了要去你楼中用膳,后来陛下去了么?”周信芳绕着尹蕙转了一圈,停在她面前问。
尹蕙虽父亲官职低微,但她在家中大小也是个小姐,不曾做过粗活的,是以弯腰屈膝这片刻,双腿便发起酸来。
“不曾。”她低声道。
“他当然不会来。”周信芳讽刺地笑道,“后宫中嫔御勾引皇帝的手段,我即便没见过,书上看也看得够多了。别人想引起陛下的注意,或抚琴吹箫,或迎风漫舞,又或递个手帕写首情诗不一而足。你倒好,勾着陛下去你那儿吃树叶,哈,真是闻所未闻,果然人出身穷酸,连这勾引男人的手段也穷酸么。”
尹蕙被她挖苦得双颊如火烧。她只是和裴滢一道去摘个香椿而已,她哪里料到会遇见陛下,区区香椿又会引起陛下的注意?虽则她仰慕陛下,但让她使手段去勾引陛下,她还真是不敢。
周信芳见她不出声,一时又不痛快起来,遂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掐着尹蕙的下颌强迫她抬起脸来,看着她厌憎道:“这样姿色平庸的一张脸,也敢去陛下面前抛头露面,难道你都不会自惭形秽么?”
尹蕙的长相其实并不平庸,放在普通人中间,至少也是个温婉清丽的小美人,但在慕容泓面前,若没有嘉容那般倾国倾城的容貌,大多数人都只能归入平庸一类。
她窘迫已极,强忍着道:“我并非……”
“奴婢见过周美人,尹选侍。”就在此时,周信芳身后忽传来一道女声。
她回身一看,原是皇后的贴身丫鬟秀樾站在那里看着她们。
周信芳放开尹蕙,有些倨傲地抬起下颌道:“秀樾姑娘这是要路过,还是皇后有事吩咐?”
秀樾微微一笑,态度上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口中却道:“与您无关,皇后娘娘是要请尹选侍过去一叙。”
皇后请尹蕙的确与周信芳无关,不过秀樾这话说得就是让人不舒服。
周信芳面色微变,随后似又想起什么,忽的笑了起来,道:“听闻皇后娘娘的兄长今日刚刚亡故,皇后不在殿中哀悼兄长,倒还有闲心关心嫔御,这份母仪天下的风度,果然是我辈学不来的。唉,果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家人是路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