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到了门外,见走廊上无人,长安又补充道:“冯公子,恕我多言一句,令尊手下居然会出现熊豪这般因为一个小妾而引起边境冲突的莽撞之人,想来令尊也非是谨慎之辈,所以此事,暂且还是不要让令尊得知为好。不知冯公子意下如何?”
长安话音落下之时,两人刚好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前,冯士齐停下道:“安公子说家父非是谨慎之辈,观安公子方才在隔壁房中与我议事之举,安公子自己也未见得是多谨慎之人。”
长安微微一笑,反手用扇柄一推房门,门扇打开一条缝隙,夹在门扇上方的绳子松了,铃铛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看着冯士齐无意间皱起的眉宇,长安彬彬有礼道:“冯公子若有心验证安某行事是否谨慎,安某随时恭候,只消冯公子有这个闲情雅致。”
冯士齐无话可说,转身向楼下走去,长安捡起铃铛,跟在他后面下了楼。
姓金的老鸨儿还在楼下大厅候着,见冯士齐眉宇紧皱面色凝重地下来,而跟在后头的长安却是安然无恙神采飞扬,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心思:什么情况?这霜月向来是冯公子的眼珠子,旁人别说碰了,看都是看不得的,今日这小子冒犯了霜月,竟然还能全身而退?
长安到了楼下,对冯士齐拱手道:“冯公子,你走前门,我走后门,就此暂别。”
冯士齐回礼道:“请。”
于是两人分头而行。
老鸨从前门送走了冯士齐,又满腹狐疑地向后院走去。
长安也正走到后院,恰霜月端着空了的药碗从纪行龙所住的厢房出来,见了长安,步伐一滞。
长安迎上前两步,风度翩翩地拱手作礼道:“霜月姑娘,今日是在下唐突了,只因姑娘太过貌美,让在下一时情不自禁,还请姑娘看在好色乃人之本性的份上,见谅则个。”说罢长睫微掀,黑亮的眼珠子贼溜溜地从睫毛底下瞟了霜月一眼。
霜月听他第一句话,还以为他是来向她赔罪的,不想说到后头又是调戏之语,正想转身回房不理他,却不料回身慢了些,又被他这一眼挑得双颊发烫,一时竟手足无措。
“霜月姑娘不说话,想来是还在生我的气。”长安站直身子,头也不回地唤“老金,过来。”
正在主楼通往后院的门侧探头探脑的老鸨见长安唤人,左右看了看,发现眼下院中除了霜月也就自己在场了,又念及长安方才喊‘老金’,暗思:这厮莫不是在唤我?
似是听得见她心中疑问一般,长安回过身来,看着老鸨轻慢道:“发什么愣呢?正是叫你,还不过来?”她今夜来此就是为了见冯士齐,是故之前在楼下演完戏,上楼之时便留了个心眼,躲在楼梯转角处听了一会儿楼下的动静,自然也就听到了有人唤这老鸨儿为‘金妈妈’,直到听得这老鸨说‘今夜楼中恐有大事’,她才放心上楼去了。
老鸨见长安这声‘老金’果然是在唤她,一时直气得胸口发闷四肢发抖,心中大骂:这个贼杀才!老娘虽是四十出头,但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几许,当得年轻貌美四字,如今竟被他唤做‘老金’,实是个瞎了眼烂了肚肠的贼杀才!
她气得要死,又不敢将长安如何,于是身子一转便要回楼中去。
“敢不过来,小爷明天就叫你当回花娘你信不信?”长安威胁道。
老鸨身形一僵,思及方才冯士齐下楼时那难看的面色,以及与这小杀才告别时还拱手说“请”,她实在是拿捏不准这说话不招人待见的小杀才到底是何来历,自然也就不敢不信。
转过身,她挤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走到长安面前道:“尊客有何吩咐?”
长安从怀中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与她道:“霜月的弟弟受了伤,你派人好生照料他,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若敢有半分怠慢,抑或有贪墨银两之举,下次叫你见识小爷我的手段。”
“不敢不敢,就算不看在您的面子上,看在冯公子的面子上,我也不敢亏待他们姐弟啊。”老鸨赔笑道。
长安点点头,又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老鸨,道:“这张是给你的。”
老鸨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刚想致谢,长安道:“先别急着感谢,这银票可不是打赏给你的。这几日,若是有生人来拾花馆打听今夜之事,特别是我的情况,又抑或有生人要验看霜月弟弟的伤口,你就将此物用水化了,装作不小心泼在那人身上。然后就没你的事了。”说着,她递给老鸨一个小小的白瓷瓶。
老鸨犹疑地接过,问:“这里面是什么东西?该不是毒药吧?若是把人药死在我楼中,我岂不是要倒大霉?”
“放心,就凭我与冯公子的关系,我也断不会让他的人因我而摊上人命官司的。你尽管泼上去,他不会有任何异常。”长安递给老鸨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老鸨看了看手里那张抵她半年收入的银票,咬咬牙将瓷瓶一收,想着明日就将此事告知冯公子,若他也同意她照这小杀才说的做,她再做不迟。
长安见补好了漏洞,回身对霜月道:“霜月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霜月看着他,不做声。
长安也不在意,头也不回地出了拾花馆后院院门,与等在门外的两名侍卫一道走了。
三人回到府衙后门时,恰好钟羡与耿全一行也到了后门。
钟羡见了长安与两名侍卫,问:“这么晚还出门了?”
长安道:“府中无聊,便去街市上随便逛了逛。”
“什么也没买?”不是钟羡爱多管闲事,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从盛京到兖州这一路相处下来,他明白于长安而言,只要去街市就绝不会有空手而回的一天
长安脸不红心不跳道:“买了,不过已经受用了。”
跟在长安后头的两名侍卫闻得此言,腹诽:可不是受用?想不到他年纪不大,倒是持久,害我俩在后门口站得双腿都快僵了才出来。
“受用?”她这一措辞让钟羡浮想联翩。
长安边走边侧过脸看着一脸疑惑(向往)的钟羡,不怀好意地笑道:“对呀,受用。你若好奇,下次我带你一道去受用受用。”
第330章 钟羡使坏
钟羡回了房中,刚刚沐浴完毕,他下午派去打听那孩童消息的手下回来了,对他如此这般地汇报了一番。
钟羡听闻果如长安所言,那男童的眼珠子是他父亲亲手挖出来的,一时又是愤怒于刘光裕的心狠手辣毫无人性,一时又是痛恨自己虽身为知州却不能为治下百姓伸张正义。
屏退手下之后,他内心痛苦地在房中独自静坐片刻,想起此番自己自请来兖州的真正目的,心中蓦然又生出些力气来。
以皇帝如今的处境,刘家在兖州的根基以及兖州与逆首毗邻的特殊位置这三点来看,要动刘家,必须有足够分量的理由,才能一击而中,比如说,通敌卖国的罪名。
而且即便如那孔锡之女所言,刘家真的通敌卖国,真正处置起来,也需得慎之又慎。只因若是不能秉雷霆之势将其一举歼灭,难保他不会破罐破摔直接率兵去投靠赢烨,如真到了那一步,那兖州数万百姓,可就真正处于逆首赢烨的屠刀之下了。
兹事体大,一时难有万全之策,也非是他一人所能决定,只能从长计议。但今日这男童之事,若非有长安从旁提点,此刻他怕是已处于骑虎难下之境,不知该如何收场了。是故,这一声谢,却是必须要去说的。
看看时辰还不算太晚,他将还未干透的长发束起,出门去寻长安。
长安也刚刚沐浴洗漱完毕,正穿着睡袍披着一头长发坐在灯下看那一堆碎玉。
想起自己今夜的收获,她不由暗自庆幸自己在刘光初身上的工作做得够足,这些鸡零狗碎的消息能被她整合利用至此,也不枉她陪喝酒陪聊天陪蹴鞠地做了一场三陪人员。
兖州这场仗若能漂亮打完,回去慕容泓敢不给她一个出人头地的位置,她就……
就能怎样?凭她自忖伶俐,一时却也想不出个威胁的方法来,因为若是她想要,他人都肯给她,她还能怎样呢?
说来也怪,自从离开了皇宫,这一路行来,每隔几天她总要梦见一回慕容泓。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不成她每隔几天潜意识里都会思念一回慕容泓?不可能,她思念他个三妻四妾的有妇之夫做什么?偶尔牵挂他,不过是念及还欠着他救命之恩罢了,又抑或是可怜他终身都得困在那座四四方方的宫苑之中,又抑或……总之绝不会是单纯地想念他。
察觉自己的大脑皮层过度兴奋,长安想起刘光初曾对她说过这枚玉佩于刘光裕意义特殊,料定明天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遂决定赶紧停止胡思乱想,躺到床上去准备入睡。
收拾完碎玉,她刚站起身,耳边倒传来了轻微的叩门声。
“谁?”她问。
“是我。”门外传来钟羡的声音。
长安过去开了门。
钟羡站在门外,借着外头的月光见长安穿着睡袍披散着长发,乌眸红唇容色秀逸,却偏偏还是男女不辨。若说他是男子吧,他比寻常男子多了几分秀气,若说他是女子吧,他又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英气。他原本见长安开门便想进去的,这么一闪神间倒又有些不自在起来,问:“方便进去说话吗?”
长安让开一边,道:“当然方便,请进。”
钟羡进门后径直走到点着灯盏的桌旁,长安关上门跟着走过去,钟羡一回身,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了长安的胸上。
长安如今反正在假扮女子,自然不会一天到晚将自己绑得紧绷绷的,对于钟羡这厮对她胸部的紧密关注,她也习以为常了,当即老神在在道:“非常之地,非常之时,必须得时刻保持警惕,你我都一样。”
钟羡原本察觉自己又于无意间看了长安的胸,正尴尬,长安此言无疑给了他一个台阶,于是他忙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正是此理。”顿了顿,似觉气氛还有些尴尬,于是又画蛇添足般补充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长安:“……”
钟羡:“……”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瞬,长安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文和,你怎的如此可爱?”
钟羡双颊绯红,虚拳掩唇咳嗽了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长安好容易止住笑,问:“何事?”
钟羡想起那被挖了眼的男童,心情又沉重起来,颊上的艳色不知不觉褪了下去,道:“便是那刘光裕之事。”
长安不以为意,道:“如今我可是你的丫鬟,你是我的衣食父母,保住自己的衣食父母那是我的本分,不必言谢。”她给钟羡倒了杯水,眼一抬见钟羡面有郁色,忍不住劝慰道:“我知道你心中难过,只是,这世上,每天发生的生离死别生老病死之事何止万千?若一径悲天悯人,那我们竟日什么都不用做了,哭都来不及。再者有些悲剧是无法避免的,战争如是,这孩童之事,也如是,责任不在你。”
钟羡叹气道:“道理我都懂,只是,当这些悲剧发生在弱小无辜之人身上,自己明明有能力去帮助他们,却不能帮助他们之时,心中难免格外窒闷。”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做到面面俱到,我们,也只要做好我们力所能及之事就足够了。对了,今日见你回来得甚早,赵王府之行可还顺利?”长安一脸八卦地问。
提起此事钟羡便有些哭笑不得,临行之前他被长安一通煞有介事的胡言乱语说得心中忐忑,去了赵王府之后虽是面上不显,心中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自己一时不慎真的中了这等阴招,谁知到头来不过是虚惊一场。
“赵王父子对我均是以礼相待,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他瞪着长安,意有所指道。
“哦?”长安却仿似完全不记得钟羡临行前自己都对他胡诌了些什么,只用捋胡须的动作摸着自己尖秀的下颌思索道“连刘光裕也没有作妖?不可能啊。都说狗靠家凶,他都能跑到府衙来狂吠,没道理到了他自己家却成了锯嘴葫芦,这厮莫不是个父管严?嗯,事出反常必有妖,文和,最近你定要当心。”
钟羡瞧她那分析得头头是道的模样,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但转而想起赵王刘璋对他说的那些话,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了。
“长安,你还记得我们入兖州之后看到的那些田地吗?”他问。
“记得啊,你还数次停下队伍去问附近的百姓这两年的收成,得知近年来收成一直很好。”长安道。
“今日在赵王府,我就此事问了赵王,明明兖州近年来收成一直不错,为何却还屡次向朝廷伸手要求赈济?”
长安:“……”不是吧,人家设宴为你接风洗尘,你直接去质问人家这等事……做人要不要这么耿直?
“他怎么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长安自然也没必要再就钟羡的做法发表什么意见,于是直接问结果。
“他说,兖州的田地早就被下面的将领们瓜分完了,他们年年来向他哭穷,他自然只能向朝廷哭穷。又因如今贼寇未灭,不管是为了这么多年他们的追随之情,还是为保大龑门户无虞,他都不好直接下手去整顿此事。如今我奉皇命来兖州推行军田制,可是给他解了燃眉之急了。”钟羡有些郁闷道。
长安笑道:“想不到这赵王一介武夫,这踢皮球的功夫倒也了得,明明是刁难你,话却说得仿佛自己也是迫不得已无能为力一般。既如此,此事你准备如何着手?”
钟羡摇头道:“眼下我对兖州这边的情况还不了解,需得多花些时日将情况打探清楚了再说。”
“既然要打探情况,自然也就少不得最关键的一个要素——人了。这个时候,你最需要的便是此物。”长安去房中柜子的角落里摸出一沓纸,回到钟羡面前献宝一般道“《兖州攻略之人物篇》。”
钟羡两眼茫然:“……什么?”
“通俗来讲,就是赵王手下都有哪些重要人物,他们在兖州的地位如何,彼此间的关系如何,防区在哪里等等这些资料。”
钟羡眼睛一亮,看着长安手中那沓纸问:“这上面均有记载?”
“那是自然。”长安下巴一抬,自得之色溢于言表。
“此物你从何得来?”钟羡脑中一转,欢喜之色微敛,问。
长安知道他是担心这纸上所记不知真假,遂道:“放心,你忘了刘光裕的弟弟刘光初在宫里住了大半年了么,在这大半年里,我在他身上可没少花功夫。”
钟羡闻言,果真放下心来,伸手欲来拿长安手中这叠资料。
长安手往背后一藏,鬼精鬼精地看着钟羡道:“钟大公子,我花了大代价得来的资料,你说拿去就想拿去啊?没点表示?”
钟羡收回手,无奈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纵容之意,问道:“你想如何?”
“亲兄弟,明算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小本生意,概不赊欠。”长安伸出一只手做讨要状,眼巴巴地看着钟羡。
钟羡听着这熟悉的言辞,不由便想起了她今日面对刘光裕时那副市侩的模样,心中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一时又觉有些生气,未经思考便轻打了下她伸着的那只手。
长安:“……”
钟羡:“……”
两人都察觉了这个动作发生在他们二人之间无疑显得太过亲昵,为免钟羡这个不善转移话题的家伙让气氛变得更尴尬,长安忙道:“好吧好吧,看在你我交情匪浅的份上,本大爷准你先验货再付银子,喏。”她将资料递与钟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