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东寓所的另一排厢房内,袁冬正在给手下队员挨个做家庭情况调查,此时刚好做到麻生。
麻生家庭关系相对简单,三言两语便交代完了,在袁冬让他按指印的时候,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袁队长,我认为内卫司指挥使这个官应该你来当,他都离开皇宫一年了,对这宫里的事情哪有你了解。再说了,这一年来你直接向陛下汇报消息,不一直都好好的吗?凭什么他一回来你就得让位……”
“这么高声做什么,找死啊?”袁冬瞪他一眼。
“我就是觉着不公平。”麻生小声嘟囔道。
“在宫里讲公平,脑子坏了不成?都是陛下的奴才,自然是陛下看哪个顺眼就提拔哪个。”袁冬拿起纸来将上面的墨迹吹干。
麻生不说话了。
待他出去以后,袁冬独自在屋里沉默了片刻,这才重新铺开另一张纸,对门外道:“下一个。”
次日长安依然没去上任,她在屋里看袁冬整理出来的蹴鞠队队员的资料并挨个进行谈话。眼下她能用的只有他们,不从里到外充分了解了,她如何敢用?
“你叫徐宝三?”长安看了眼面前这个瘦高个子的太监道。
“是。”
长安目光落回手中那张纸上,道:“这上面说你原籍青州丰南郡安良县,去年二月份举家迁至盛京外面的合川县,且家人如今都在御庄里做工。怎么回事?”
“是……是……”徐宝山一对眼珠子左右乱瞟,似要织谎的模样。
长安将那张纸放下,手指在桌沿上敲了敲,看着徐宝三道:“你若觉着不好说,我去问你家人也是一样,反正就在合川县嘛,也不远。”
“不,安公公,奴才的家人都是庄稼人,他们没见识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一听长安说要找他家人,徐宝三立刻慌了,噗通一声朝长安跪下道。
“你有见识,你都知道,那你说啊。”长安移开目光,给他留一丝喘息之机。
“是……是尹选侍的哥哥帮的奴才。”徐宝三道。
长安眉头微蹙:“尹衡?”
徐宝三不意她知道这个人,愣了一下方道:“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知他是尹选侍的二哥。”
“那他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拿什么回报他?”长安问。
徐宝三不敢撒谎,道:“一开始只是帮他和尹选侍传传话递递东西,后来,后来也递一些消息给他……”
“什么样的消息?”
徐宝三跪在地上的身子益发伏了下去,低声道:“就是一些陛下召见了哪些大臣,抑或去了后宫哪位嫔妃处的消息。”
“大胆!你竟敢为宫外之人窥探帝踪!”长安低斥道,“你可知你做的这些若是被陛下知道了,他能剥了你的皮!”
徐宝三趴在地上,抖抖索索地哭了起来,道:“安公公饶命,安公公饶命,奴才只是感念他对奴才家人之恩,一时糊涂而已。”
长安缓了口气,问:“你们是如何互通消息的?”
徐宝三擦擦眼泪,犹自战战兢兢道:“拱辰门上有个守卫叫丁全恩,也是那尹公子那边的人,我们便是通过他将消息带进带出的。”
“此事,袁冬知道吗?”长安再问。
徐宝三再次犹疑。
“今日你在此说过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说出去,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长安道。
徐宝三听她这话的意思,倒似不予追究一般,心中一松的同时,自然也要表一下自己的忠心,遂道:“帮尹公子带东西给尹选侍那次,被袁队长察觉了。他倒也没揭发我,只叫我下不为例。”
长安闻言,似笑非笑瞥着他道:“你这奴才不仗义啊,他没揭发你,你倒在此揭发了他。”
徐宝三耷拉着脑袋道:“奴才虽是下贱人,可心里清楚,袁队长不揭发奴才,并非为了什么义气情分。他若揭发了奴才,自己难免也要承担个御下不严之罪,得不偿失,而不揭发奴才,只把奴才的小辫子攥自己手里,就多了个对他言听计从的人,何乐不为呢?如今既然安公公您都已经察觉了,奴才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看不出来,你倒是个明白人。”长安饶有兴致道,“那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么?”
徐宝三抬眸看了看她,有些不确定道:“今日与安公公之间这番对话,不可以透露出去?”
长安点头:“还有呢?”
徐宝三想了想:“还有尹公子那边……安公公叫奴才怎么做,奴才就怎么做。”
“不仅是个明白人,还是个聪明人,起来吧。”长安伸手端过桌上的茶杯,随口问道“你都替尹家兄妹递过什么东西啊?”
徐宝三道:“其实就递过一次,就去年陛下寿辰之前,那尹公子从宫外弄来一小包草药,说是猫喜欢,让奴才转交给尹选侍。”
“后来呢?”
“后来尹选侍给陛下做了个手捂子,还用做手捂子多余下来的布料做了条小鱼,听说陛下那猫的确喜欢那条小鱼,整天叼着,那手捂子陛下也戴了一冬天。就因为这个,因怠忽职守之罪入狱的太仓令尹大人不仅被提前释放,还官复原职。为此尹公子还特意赏了我父母几两银子。”徐宝三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长安。
长安稳稳地放下茶杯,看着徐宝三笑意微微,道:“你做得很好。”
徐宝三:“……”本来受到安公公夸奖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不知为何,他怎么觉着安公公此刻的笑容看着让人那么瘆得慌呢?
第405章 同行
次日一早,长安洗漱穿戴整齐,拿过桌上的铜镜照了照,只觉这帽子的逼格一高,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不一样了。原来戴着太监戴的那种肥肥大大的巧士冠,自己都觉着自己有些贼眉鼠眼,而今这前头镶着墨玉,两侧用银丝绣了回形纹的官帽一戴,顿时就衬得她面庞清癯俊眉修眼起来。
这装男人装得时间越久,长安便越遗憾自己不是个真男人,如若不然,大权在握美女环绕,生活简直不能更幸福。
只不过,若他是个真男人,进了净身房那一刀怕是就免不了了。
想到这一点,长安又暗忖,如今自己渐渐从宫里走向宫外,且手里有了实权,若当初有人将她送进宫是为了利用她,那么,这个人现在也应该慢慢现身了。
但是关于这个人到底是谁,她到目前为止心中还是毫无头绪,毕竟直到她进宫,她都自觉跟任何人都没有牵扯,旁人也无从了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会甘冒奇险将她送进宫呢?如果她是个愚笨的,进宫几天就露馅了,岂不是白费功夫?
长安将铜镜放在柜子上,伸手将颌下的官帽带子系整齐了,然后就开门走了出去。
进宫都这么久了也没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这时候想再多也没用,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出了门,天才蒙蒙亮,袁冬与松果儿带着四名太监站在院落中等她,见她出来了,便过来行礼。
“你们都跟我走了,留下来负责的人是谁?”长安问袁冬。
袁冬回道:“麻生。”
“麻生?他能胜任?”长安微微蹙眉。
袁冬道:“比之奴才身后这几人,麻生的能力确实稍显不足,但奴才考虑到我们在宫中布线已久,各方面都比较稳定了,出变故的几率不大,而安公公您新官上任,正是用人之际,所以觉着还是应该先紧着您这边。您若认为不妥,奴才这就带人回去把他换了。”
“罢了,既然你已考虑周祥,那就这样吧。”长安无所谓地摆摆手,转身向东寓所外走去。
袁冬看了眼她官袍上绣工精湛的麒麟图案,垂下眸默默跟在后面。
一行来到甘露殿前,正好慕容泓也刚从殿内出来,见了装扮一新的长安,步伐略略一停。
他赐给长安的这身官服是深蓝色锦缎制成,既衬肤色又合身。许是假扮男子久了,又或许她本身风骨如此,虽身为女子,并无半分婉约柔美之态,就连站姿都跟男子一般,笔直挺拔,乍一看去,还真就像个白皙俊俏风华正茂的少年,惯会招蜂引蝶的那种。
长安见慕容泓穿着龙袍出来了,忙带着袁冬等人急趋至阶下向他行礼。
慕容泓步下台阶来到她面前,道:“起来吧。”
长安起身。
慕容泓瞥见她脚上穿着他命人特意加厚鞋底的官靴,但身高还是比他矮了一大截,想起当日她抓他虚量身高的一幕,心中颇有些一雪前耻般的得意快慰。
他还是第一次在上朝之前有这般愉悦的心情,连带着刚出殿门时眉眼间那抹冷峭的凌厉也春风化雨般悄无声息地柔软了下来。
“这么早带着人去哪儿?”他问长安。
长安含笑恭敬道:“您都要去上朝了,奴才自然也该前往司隶部应卯了。”
慕容泓听罢,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嗯,不错,很有自觉。若是大龑的官员都能如你这般勤奋刻苦一心奉公,朕何愁天下不能大治?你们说是也不是?”他问周围的奴才。
皇帝都下了定论了,谁敢说个“不是”?于是慕容泓话音一落,张让褚翔他们便极有默契极为配合道:“是是是!陛下所言极是!”
长安看着他们这一唱一和,差点没笑出声来,忙俯首掩饰住眼角眉梢的那缕笑意,拱手道:“陛下谬赞了,奴才们起早贪黑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陛下这般没有俸禄可拿,却还能宵衣旰食克己奉公,才是天下之所以能大治的根本原因啊!”
慕容泓见她一张嘴巴巴的,正待再打趣她两句,一阵风来,落英缤纷,几片海棠恰好落在长安的肩上,衬着那深蓝色的缎子,粉嫩娇艳得如同昨日她被他吻过的唇色。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从她肩上拈下一片花瓣,不意长安忽道:“多谢陛下。”随后动作极快地自己伸手将肩上的其余几片花瓣拂落了。
意识到以两人此刻的身份确实不宜表现得太过亲密,慕容泓将那片花瓣揉进掌心,越过她面前,道:“走吧。”
自此两人便再未讲话,褚翔照例走在前面为慕容泓开道,张让和长安一左一右跟在慕容泓后面,其他奴才依次在后头默默跟着,一切都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只除了慕容泓的步速,他今天走得格外慢。
慕容泓自然得慢慢走,长安大病初愈,虽看起来无恙,但他清楚地记着许晋说她的身子至少需得好好调养两三个月才能弥补之前因伤病所亏空的底子。
他本不该这么快就给她封官的,可是他清楚地记着她未去兖州之前就屡次问他要人要权,好容易盼到她回来,却又是这般伤病交加的模样,随后又出了钟羡那档子事,他一时耐不住性子,也怕她多想,才在她第一次来见他之时就给她封了官。
既封了官,自然也不能拦着不让她上任,真是一时情急,悔之晚矣。不过他相信她不是没分寸的人,到了这一步,应该不会再把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了。
慕容泓暗暗自责一回,假作看风景般侧过脸,眼角余光瞥见长安就跟在他身后右侧,一步之遥的地方,心中不免又升起一丝遗憾来。
如果他们身处之地不是皇宫,如果脚下这条路不是通往朝堂,如果身后没有这么多人跟着,他和她或许可以牵着手走得更慢些。
晨光熹微云淡风轻,正是一年中他最爱的春季,空气中都是含笑那甜郁芬芳的气息。他和她可以在自家的园子里散散步,欣赏一下与霞光相映成趣的春花,然后再回房去用早点。用过早点之后做什么呢?按她的性子定然闲不住,也许会想去街市上逛逛,也许会想邀几个朋友一起去城外踏青……怎样都好,但一定要将家里的庶务安排好才能出行。
对了,他还可以教她骑马,就像曾经的大哥和大嫂一样……不不,还是不要了,骑马很危险,若大嫂不是那次怀着身孕从马上摔下来,小产伤了身子,说不定也不会那样早逝。
可就长安这样的性子,若有机会,说不定会缠着他让她学骑马,到时该怎么办呢?
慕容泓于纠结中抬眸看见道路两侧的宫宇,忍不住又暗笑自己痴傻,居然会为幻想中的难题去纠结。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今生,怕是不可能会有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心情难免又沉重起来。
皇帝这个身份,于旁人而言或许是高不可及尊贵无比的象征,可是于他而言,不过是道以权力与富贵为外衣,实则冰冷生锈的枷锁而已,而皇宫,则是这世间最华丽的监牢,囚着他的人,也囚着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挣不开这枷锁走不出这牢笼了,他也曾于辗转难眠的深夜认真地思考过,他被帝位这道枷锁锁在皇宫里,转过身他却又变成了另一道枷锁将长安锁在他身边,这到底是因为他爱她,还是因为他自私?
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很多很多次,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他慕容泓原本就是个自私的人,而这个自私的人所付出的爱,自然也是自私的。
让长安能以内官的身份自由出入宫禁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放她彻底离开,他做不到。
如果说她以太监的身份来到他身边乃是天意,那么他留住她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仅此而已。
如今他最担心的是她的女子身份会被人发现,这也是他此番放权给她的另一个原因。他想让她强大,哪怕强大后的她可能会脱出他的控制,他也希望她能强大到不管面对谁都有足以自保的余地。
若真有逼不得已生死一线的那一天,他会放她走的。一路走到今天,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他放手,只除了,他不放手她就会死这一条。这也是他这个自私的人所能给她的,最大度的决定。
褚翔向来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宁可数度停下来等慕容泓也不知道配合慕容泓放慢脚步,还将自己对慕容泓今天走得这么慢的疑惑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看得慕容泓气恼不已。
好在这种无言的折磨到了东仪直门就结束了,长安要在这里与慕容泓分道扬镳,右拐从丽正门出宫,而慕容泓则需继续往前,到宣政殿去上朝。
慕容泓本不欲多说什么,但长安与他作别时他看着她清瘦的面庞,还是忍不住多关照了一句:“量力而行,来日方长。”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那六名太监,他又补充道“内卫司责任重大,这几个人远远不够,上任后先招人吧,如有超出规制也不要紧,超出的部分俸禄从朕的私库里拨付。”手下多点人做事,你这个内卫司之首也就无需那样辛劳了。
可惜最后面最想说的这句话,却是最不能说出口的。
“是,奴才遵命。”长安却似根本无意从他的未尽之语中体会他更深刻的关怀,兀自一副占了便宜喜滋滋的模样。
慕容泓心中一阵发堵,侧过身道:“好了,去吧。”
长安遂带着袁冬他们一溜烟地走了。
慕容泓到了宣政殿,百官参拜后,他抬眼一瞧,发现御史大夫王咎没来,遂问:“御史大夫何故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