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说吧。”慕容泓把玩着那朵芭蕉,不甚在意道。
长安凑到他耳边,将吕英发现的紫燕阁之事与崔如海卖寒食粉一事都告诉了他。
慕容泓听后,若有所思。
长安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就对了,想正事要紧啊陛下,明义殿那点儿破事就让它随风飘散吧。
见慕容泓似乎陷入了沉思,她暗戳戳地回转身子,想去铺自己的地铺,然而……
“明义殿那边风景好么?”身后忽然传来这么一句。
长安转身:“啊?”
“你再装傻试试?”慕容泓语调轻缓,尾音却曳出了出鞘一半的刀剑之声。
长安立马噗通跪倒在地,小心而虔诚地牵住慕容泓的衣角下摆,仰头看着他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奴才心里,除了甘露殿之外,别说是明义殿,便是整个宫中,整个天下,再无一处配得上‘风景’二字。陛下,您一定要相信奴才。”
慕容泓低眸看着她,少倾,薄红唇角微微一弯,露出个桃花初绽般的微笑来。
他蹲下身来,伸指掐住长安尖尖的下颌看着她的眼睛道:“便承认了又何妨?不就是看上了钟羡么?若你想玩,朕由得你去玩。但若你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的指尖沿着她的下颌往下滑,一点微凉水珠般迤逦至她激烈跳动的颈动脉处,停住。
“那条路,你只能横着去走。”
长安被他划得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心里暗骂:擦!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嘛?
她讨好地笑道:“奴才没有看上他,奴才虽然现在不男不女,但进宫前好歹也是个带把儿的男人,怎么可能会看上男人呢?奴才只是气不过他对陛下不敬,想捉弄捉弄他而已。后路什么的更是无从谈起,奴才是个太监,除非他谋朝篡位,否则他能给奴才什么后路?”
“还敢睁眼说瞎话,当朕眼瞎不成?”慕容泓猛然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摁倒在地。
长安本来就跪在地上,这么一倒疼倒是不太疼,就是有些吃惊。这、这算什么?原形毕露?
那个从来都只会抱着猫微微笑,浮生偷闲云淡风轻,连说话都不带半分戾气的少年帝王呢?
虽然一直知道那不过是张面具,但……
长安有些崩溃地在心里尖声大叫:陛下,您面具掉啦!要掉也可以,拜托别在我面前掉啊!这般真性情的您,奴才真的承受不住啊!
慕容泓将她按倒之后,表情有瞬间的凝滞,大约也察觉自己失态了。然而看到长安吃惊的目光后,他挑了挑眉,风度宛然地为自己找阶梯下:“老虎不发威,当朕是爱鱼?”
长安面色一缓:还好还好,刚掉的面具他又戴上了。见他收了手,她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地上伸出三根手指道:“奴才对天发誓,奴才对陛下所言若有半句虚假,就让奴才余生日日承受净身之痛,永不得解脱!”
这誓发得……慕容泓看着那一脸赤胆忠心可比日月的奴才,冰雪消融清风徐来般笑了起来。
“朕信你。”他语调温存道。
长安还来不及高兴,便听他接着道:“你向来是说到做到的,就如你说会替朕报那一摔之仇,今日便真的替朕报了一样。数月不见,钟羡那厮确实愈发可恶,你说得对,是该整治整治他。来,跟朕说说,你原准备如何捉弄他的?”
长安眸中黠光一闪即逝,小声嗫嚅道:“就准备像今天这样捉弄他一下的。毕竟,只要是个正常男子,突然被一个太监示爱,都会如吃了只发臭的死老鼠般恶心吧?”
吃了只发臭的死老鼠……钟羡有没有恶心不好说,慕容泓倒是真真切切地被她这个比喻恶心到了。
他横了长安一眼,起身去桌上的瓷罐里拿了颗盐渍梅子含在嘴里,坐在桌边对长安招招手。
长安麻利地爬过去,跪在他腿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慕容泓填了颗梅子在她嘴里,道:“可是照今日情形来看,他似乎以为你之所以有此一举,不过是朕安排的一出戏罢了,并未当真。”
长安酸得直皱眉,腹诽:还不是因为你丫出现得不是时候!让他注意力都转移到你身上去了。
“钟羡此人立身太正,确实不好下手。”长安同仇敌忾地握拳道。
“如此,朕便更想看他狼狈的样子了。长安,朕命你再接再厉,务必要将他拿下!”慕容泓道。
长安目瞪口呆:“……啊?”
慕容泓俯下身来,精致的眸子反射着灯火的温暖光芒,诱哄一般低声道:“你若能成功,朕重重有赏。若不能成功……”他温柔一笑,“如你这般还未成人便进宫的小太监,长大一点就得再去净身房检查一次,若是没长出来也就罢了,若是长出来了,就得进行所谓的‘扫茬’。”
长安瞠大双目:“……!”
“以你的聪慧,不必朕跟你解释什么是‘扫茬’吧。”慕容泓伸指在她颊上轻轻一刮,道。
长安:特么的撩钟羡明明是姐的私事好么?慕容泓你丫擅作主张把它变成公事也就算了!还敢威胁姐不成功便送姐去扫茬?扫你征西将军府的妹啊扫!
不过她的脑子到底也非常人可比,转瞬间便透过轻浮的表象看到了深藏底下的本质。于是她往慕容泓身边挪了一点,仰头看着他低声问了个跟眼下场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陛下,您为何想收买赵椿呢?”
慕容泓暗藏戏谑的目光微微一凝。
长安其实很早就在想这个问题了。皇朝新建,赵枢这个丞相又是先帝在世时封的,即便慕容泓再不待见他,只要赵枢不犯什么大错,慕容泓能做的最多不过打压而已,至少在他亲政之初的十年内,他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如果只是想打压的话,利用赵合,就足够达到打压赵枢的目的了。仅仅是在国丧期与人通奸杀伤人命这一条,赵合这颗脑袋就保不住。到时再牵扯出此案原先是怎么被压下去的,就算赵枢事情做得十分利落,没留下任何首尾可以让人将此事牵扯到他自己身上,但瓜田李下众口铄金,他即便能全身而退,必也退得万分狼狈。
可这么大一个把柄慕容泓却视若无睹,那只能说明,对于丞相赵枢,他有更大的图谋。
若是如此,那他方才那番话必然也别有深意。
让她去接近钟羡,难道会真是为了所谓的看他不顺眼?钟羡是谁?太尉之子。丞相与太尉一文一武,乃朝中权力最大的两位重臣。慕容泓若对丞相有不可言说之图谋,那对太尉呢?
且观他今日与钟羡说的那句话也颇有玄机。
他问钟羡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钟羡说这取决于他,言下之意无非是“若你是昏君,看我定然是佞臣。若你是明君,看我自然是忠臣”,而慕容泓却回他一句“这些取决于你的父亲钟太尉”,他什么意思?
慕容泓目光怔忪了刹那,忽而又变得冷利起来。
“聪明到这一步就足够了,在朕身上,你不需要更聪明。”他看着长安面无表情道。
长安:啧,好像触到了逆鳞的感觉啊!这小瘦鸡的秘密还真多。
“是,奴才记住了。”她俯首帖耳道。
慕容泓上床之后,长安关了窗熄了灯。想着慕容泓反正晚上也不起夜,未干的头发盘在帽子里又委实闷得慌,便干脆将帽子摘下来放在一旁,头发散开,舒舒服服地往铺上一躺。
眼睛虽闭上了,脑子却还活泛得很。
那个让慕容泓想起时怔忪,回过神来又目光冷利的秘密,应该是他内心最深的秘密了,也是他一切行动的出发点。
长安现在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总有种预感,预感这个秘密若有揭晓的那一天,必然是个足以震动整个朝堂,甚至整个大龑的惊天秘闻。
身怀这样的秘密却不露半分端倪,慕容泓显然是个极能忍的。而有这般忍性的人,一般心都不可能软。因为忍字上刃下心,也就意味着往自己心上插刀,那才叫忍。能往自己心上插刀的人,往别人身上插起刀来定然更是得心应手。
与这样的人共事,她确实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可惜慕容泓聪明归聪明,阅历到底还是浅了些。钟羡能算她的后路?即便将来真的勾搭上了,他充其量也不过是她的一条过道。
指望别人给自己留后路的人,往往最后踏上的都是死路。真正的后路,只有自己,才能给自己留。
于她而言,她的后路不在别处,恰恰就在慕容泓身上。原因很简单,她要得势,首先就得他先得势。而他一旦得势,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依附谁都不及依附他来得有用。只要他不动她,天下就没人能动她。
而至于怎样才能让他得势之后也不动她,她只需朝“不想”“不能”或者“不舍”这三个方面下功夫就成了。
要骗过慕容泓这等人精自然不易,但她可是奥斯卡小金人得主,怕什么?
长安这一天天的过得也挺累的,想不了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亥时左右,刘汾悄悄来到甘露殿外殿。今夜在外殿值夜的侍女是刘汾与嘉行提前打好招呼特意安排的,都是她们那边的人,不会将今夜之事泄露出去。
“里面有动静么?”他悄声问其中一名守夜侍女。
那侍女摇头,低声道:“奴婢一直听着呢,里面熄灯后就再没有过动静。”
刘汾点头,上前将殿门轻轻推开一条缝。这两扇门的门轴白天都上过油,刘汾反复推过好几次,确保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他凑在门边,透过那条细细的门缝看向内殿,一眼便看到长安仰躺在墙边的地铺上,半晌都不动一下,应是睡得正熟。
殿内灯火昏黄寂寂无声,配着殿外唧唧虫鸣,一派春夜缱绻静谧的气氛。
刘汾耐心地等了片刻,也不见慕容泓有任何动静,心中愈发不确定上次长安对他说的那件事到底是真是假。转念一想,长夜漫漫,就算慕容泓真的有去摸他,谁又知什么时候会去摸?若他一来就刚好被他看到,八成是演戏居多。
如是想着,他便耐下性子,准备再多等一刻,若还是没有动静,就让侍女盯着。他不当值,此处到底不便久留。
就在他给自己限定的时间快要耗尽时,眼前突然人影一晃。
刘汾吓了一大跳。寂寂深夜,他正凝神屏息地盯着殿里看,一道长发披散白衣如魅的身影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你说瘆人不瘆人?
刘汾努力稳住因惊吓而变得有些紊乱的呼吸,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抹正朝长安走去的身影,想看他意欲何为?
第48章 陛下的红耳朵
慕容泓走到长安的地铺边上,悄无声息地跪坐下来。
刘汾几乎是摒着呼吸在偷看。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慕容泓还只是跪坐在那里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
刘汾瞪得眼珠子发干,正想闭眼缓一缓,忽见他抬手自长安脑后拈了一缕发丝,凑到鼻端嗅了嗅。
刘汾眼神猥琐起来:看来陛下对长安这奴才果然动了歪心思,因为如果真的上手去摸,说不定只是想占点便宜罢了。但闻头发,这心里要是没点情意,还真做不出这等爱屋及乌之事。毕竟一个奴才的头发,还能有香味不成?
慕容泓嗅了嗅那发丝上带着点苦味的草木清香,抬眼看向长安的脸。
那双慧黠的长眸闭上之后,整张脸都失了那份略带狡猾的灵气,显得有些青涩和稚嫩。唇角鲜明而微微上翘,仿似正做着某种美梦一般。
此等情形之下还能做何美梦?莫不是……梦见了钟羡?
慕容泓眸光暗换,伸手去捏她颊上并不丰腴的皮肉。谁知指尖刚刚触及,便见她眉头蹙了蹙,唇角的弧度倒似弯得更大了些,一侧身就抱住了他的小臂,脸颊自然而然地在他手心蹭了蹭,咕哝道:“宝贝儿,别闹。”说完这句又睡得呼呼的。
宝、宝贝儿?
这奴才,醒着的时候舌灿莲花也就罢了,睡着了还不忘嘴上抹蜜!最关键的是,这个‘宝贝儿’,到底是在叫谁呢?
慕容泓瞪着长安,很想把她掐醒了问一问。然而寻思片刻,却就着被她抱住小臂的姿势,在她身边的金砖上挨着她躺了下来。
眼看着金尊玉贵不可向迩的皇帝陛下居然为了靠近一个奴才席地而卧,刘汾一时忘形,本能地“啧”了一声。
声音一出他便觉着不对,好在这一声“啧”很轻,若不细听,很容易与窗外的虫鸣混在一起。
刘汾正暗自庆幸,那边慕容泓却是霍然起身,大声喝问:“谁在外面?”
刘汾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往殿外奔,奔了几步又觉着不对。内殿与外殿殿门之间隔着这般长的距离,他又如何能在慕容泓出来之前就奔出门去?若是被他瞧见自己惶惶而逃的模样,岂非更为不妙?于是又急忙停步。
果不其然,他刚刚转身,慕容泓便已拉开内殿的门走了出来,散发赤足,面色不虞。
刘汾与两名侍女忙上去行礼。
慕容泓看着刘汾,一双眸子晶灿如火光熹微中将融不融的冰凌,问:“刘汾,你为何在此?”
刘汾趴在地上埋着头道:“奴才晚间起夜,一时难以入眠,便过来看看守夜的奴才有无偷懒。”
“今天不是双日么?为何没去长信宫西寓所?”
慕容泓的语调一贯听不出喜怒,刘汾的汗却唰的下来了。他竟然连他双日去冯氏那儿都知道。
“奴才……”
“不必找借口了,这等小事虽犯不着治你个欺君之罪,打你个半身不遂却还是可以的。说,方才都看见什么了?”慕容泓站在殿门前,眉骨精致眼尾冷峭,半边脸庞被烛光照得莹莹生辉,透着股不太真实的华丽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