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钟羡侧首一看,确定众人在殿外站得甚远,便一撩下摆向慕容泓跪下道:“陛下,微臣年已弱冠,家中父母着急催臣成家。然臣心仪长安已久,甘愿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三媒六聘迎她为妻,望陛下成全。”
慕容泓猛然抬眸盯住他。
钟羡不卑不亢,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静待他的答复。
慕容泓控制住情绪将手中茶盏稳稳地放到桌上,道:“她不过是个奴才,即便朕愿意放她出宫,她的身世也十分微末,这样的儿媳,你爹娘愿认?”
钟羡道:“请陛下放心,只要他们还认臣这个儿子,便会认她这个儿媳。”
“你问过她的意愿了么?她自己也同意?”
钟羡道:“我还不曾问过她,但我想她会同意的。因为只要她嫁我,我会尽我所能善待她。刀剑我扛,风雨我挡,烦闷我解,委屈我哄……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她只需负责让她自己过得开心就好。我想不出她会拒绝的理由。”
慕容泓搭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冷笑:“认识十数年,朕头一次知道,你竟然还是个情种?”
钟羡面不改色,认真道:“人之一生挚爱难求,臣有幸遇见,便不愿错过,不愿辜负,不愿慢待而已。”
殿中静默了片刻,慕容泓的声音有些冷硬地响起:“朕不同意。”
钟羡抬眸看他,道:“就算因她得力陛下才不愿放人,但用陛下的话来说,她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奴才。用一个奴才来换臣此生忠心不二,这笔生意,陛下怎么做都不亏。”
慕容泓隐怒:“你这是在威胁朕么?”
钟羡毫不退缩:“臣不敢,但陛下若既不愿成人之美,又时常如今日一般磋磨臣的心上人,臣因此心生怨怼,亦是人之常情。”
一句话堵得慕容泓没了脾气。
钟羡观他眼神有躲闪之意,知道他于今日之事也并非没有悔意,心中略宽松了些。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慕容泓语带警告地开口:“收起你对她的心思,她是朕的人。”
钟羡原话返还:“陛下问过她的意愿么?她自己也同意?”
慕容泓恼羞成怒,他自然问过,还问过不止一次,只不过她没有哪次是同意的罢了。
“不要拿你自己跟朕比,你与朕的处境如何相比?”他道。
钟羡俯首:“臣确实不能与陛下相比,因为臣无论在何种处境下,都不会舍得让自己的女人刀头舔血地来与我分担磨难和痛苦,毕竟这处境,也不是她造成的。更何况,在让她分担的同时,还不曾好好地对待她。”
他极少这般尖酸刻薄,不代表他就不会尖酸刻薄。今日这夹枪带棒的一番话,字字句句分毫不差地直戳慕容泓的痛脚,以至于慕容泓不过是听了他几句话而已,那感觉竟似被人扇了几巴掌一般,脸上火辣辣的。
“放肆!退下!”从未有过的羞耻感让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只得藉由愤怒来稍加遮掩。
钟羡拱手道:“在未明陛下心意之前求陛下成全微臣,是微臣唐突。但在明白陛下心意之后,微臣更希望陛下能成全微臣了。因为微臣纵然处处不如陛下,但若论对她的心意,恐怕要比陛下更诚挚一些。哪怕看在这些年她为陛下出生入死的份上,陛下许她一个安乐无忧的未来也不枉。请陛下三思,臣告退。”
东寓所,长安睡了两个时辰,就被吉祥敲门唤醒了。
她浑身的骨头酸疼得像是散了架,躺在床上不想动,扬声让他进来。
吉祥自己提了个食盒,带着两名端着托盘的小太监推门而入。
“安公公,张公公让奴才送今日鞠赛得胜的彩头过来。”吉祥来到榻前向长安行礼。
长安侧着身子支起脑袋扫了眼托盘里,不过是两锭银子一些珠玉罢了。
她看到另一个小太监手里还托着一份,里头除了珠玉之外,还有十锭银子。
“怎的有两份?”她问。
吉祥指着银子多的那一份道:“这一份是陶婕妤派人送来给您的。”
长安弯了弯唇角,想这陶行妹倒是个实在人,虽说这点银子放在她眼里不值什么,但赏奴才的话委实也不算少了。
“知道了,放着吧。”她有气无力道。
吉祥让两名小太监把托盘放在柜子上,自己来到桌旁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道:“安公公,时辰不早了,您自中午用过饭到现在还不曾吃过东西呢,起来用点再睡吧。”
“嗯,你下去吃饭吧,我待会儿起来。”长安闭上眼道。
吉祥退出去后,长安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起床擦洗一下将自己收拾整齐,准备待会儿用完了饭去甘露殿见慕容泓。
自从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宅邸之后,她在宫里是愈发呆不住了。虽说也有人伺候,但到底不比在自己府里那般有人情味有烟火气,吃饭的时候有人陪,胃口都要好上几分。
所以今晚就去把赵合的事跟他汇报一下,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存在他那里的金银珠宝拿回来,以后若非必要就不回宫了。
人虚,胃口自然也不会太好,长安硬塞一般吃了个七分饱,站起身抻抻筋骨活动一下手脚,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结果拿过镜子一看,还是吓了一跳。
“我勒个去,不过就蹴了个鞠,怎就白得跟个鬼似的?我长安大小也算个boss,这血未免也太薄了吧?”长安揉着自己的脸,决定回去要叮嘱厨下天天炖补血的汤品给她吃。
她用指腹搓了搓自己的嘴唇,又咬了两下,终于逼出一丝血色来,这才放下镜子,正正衣冠,出门往甘露殿的方向去了。
甘露殿内殿,慕容泓坐在书桌后头,却鲜见的并没有在批复奏折。
他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脑子里一团乱。
他早就察觉钟羡和长安的关系不一般,但他没料到钟羡胆敢这样毫无遮掩地来跟他摊牌。更关键的是,他忽然意识到,如果钟羡愿意为了长安放下一贯的坚持和原则,他可能真的阻止不了他娶她。
钟羡是钟慕白的独子,在子嗣大计面前,钟慕白夫妇不可能熬得过钟羡,妥协只是早晚的事。而钟羡终究要比钟慕白好对付,若是此事逼得钟慕白不得不出手了,就算他是皇帝,也绝无力挽狂澜的本事。旁的不说,钟慕白只要一句不同意就把长安的身份公开,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对长安的感情,毕竟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喜怒哀乐的人自他有生以来她是第一个。他也不否认他一直把长安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她奴才的身份让他一开始就给她定了位,所以每当她不听话了忤逆了,他第一反应就是要打压她欺辱她,而非去探究她不听话忤逆的原因。
但今天的事让他明白,其实以他现在的实力,若是遇见一个强横的权臣之子非得要抢夺她,他是保不住她的。没有实力保住的东西,还能算是他的所有物吗?
更何况他从来也不曾忘记,在长安刚入宫那会儿,对钟羡有多痴迷。
钟羡的外在条件原本就比他好,从今天钟羡说的话也不难看出,他俩平日相处时,钟羡必是对她处处体贴小意讨好,而他呢?两相比较,若他是女子,他会选谁?这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一道谁都会做的选择而已。
他甚至进而想到,长安屡次用后宫,用平等的问题跟他闹,也许这原也不是她真正不想跟他在一起的原因,而是因为他能给她的都没有给她,而她又不是善于索取的人,伤了心灰了意,便干脆藉由他做不到的那些事来与他决裂罢了。快刀乱麻,长痛不如短痛,符合她的行事风格。
想起最后一次闹翻时他还执着地让她回答他和钟羡只能活一个她选谁的问题,如今想来真是无地自容。
也许她和钟羡真的两情相悦……
慕容泓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便猛然站起身走到一旁。
在书架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之后,他额头抵上书架格子,告诫自己不能这样想,这样想下去就要疯了。
……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她只需负责让她自己过得开心就好。
纵然再不愿承认,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现在钟羡就能做到,因为他没有那么多的仇恨和责任。而他却做不到,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做到。
不放手,就仿佛他仗着权势地位在强取豪夺,可放手,他又怎么能够失去长安?这个他曾经豁出性命也要留住的人。
该如何是好?
他转过身,背靠着书架仰头闭眼,还想像小时候一样,遇到难题就去问他兄长。可是如今,又有谁能来为他指点迷津?
长安来到甘露殿前,见张让长福等人都站在外殿,内殿殿门关着,忍不住过去悄声问道:“谁在里头?”
张让声音比她更低,道:“就陛下一人在里头。怎么,你要求见陛下?”
长安点头:“有点事要汇报。”
张让劝她:“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还是改日吧。今日钟公子来求见陛下,也不知说了什么,气得陛下摔了个茶杯,之后就一个人关在内殿不准我等去打扰,喏,都这个时辰了,晚膳还没用呢。”
长安踌躇,钟羡一向有分寸,又能说什么话把慕容泓气得暴跳如雷?
不过听说慕容泓被钟羡气着了,她心里莫名其妙蹿出来的那一丝爽快又是什么意思?
此刻进去观瞻他的黑脸有可能会扫到台风尾,但不进去的话,她的银票和金银珠宝,真怕隔得时间长了就不翼而飞了啊!
长安犹豫了一会儿,想着反正现在关系都已经这么差了,还在乎多差一点吗?于是对一旁的长福道:“去,帮我通禀一声,就说我有事求见。”
第487章 暴走
长安进了甘露殿,敏感地察觉今天慕容泓的气场貌似跟往日有些不同。
身心疲惫,她也懒得去仔细辨别,上前行礼道:“陛下,奴才有事汇报。”
“说吧。”慕容泓面前依旧摊着奏折,但他的样子却似乎有点走神。
“奴才为赵合设了一个局,想请陛下看看是否用得着。赵合垂涎嘉容已久,奴才答应他给他创造亲近佳人的机会,安全起见,让他继续装作和嘉言交好的模样。奴才手中有一枚赵合的玉佩,也有法子引诱赵合趁夜从地道入宫,若是奴才通过赵合与嘉言的消息传递渠道假作赵合约嘉言到宫中某处相会,并将嘉言杀死在相约之地,留下赵合的玉佩做物证,宫女玉茗会成为人证,同时引诱赵合进宫到案发之地,再来个现场抓获,赵合这个擅入皇宫意图不轨行奸不成杀伤人命的罪名就逃不掉了。丞相若不想惹祸上身,唯有大义灭亲一途可走,而太后,想必绝不会同意让他大义灭亲,如此,陛下可作壁上观否?”
慕容泓不吱声。
长安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微垂着脸像是在出神的模样,忍不住微微提高声音唤了他一声:“陛下?”
慕容泓回神,点头,道:“丞相府里还有时彦的一条线,以后也交给你去联络吧。赵合……需要用到他的时候,朕会告诉你。”
“是。”长安顿了顿,自觉没什么话说了,干脆直述来意“陛下,最近奴才在府外养的人有点多,开销大,奴才可以把存放在您榻下的财物拿走吗?”
慕容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你去拿吧。”
“多谢陛下。”长安转身来到慕容泓的龙榻前,跪趴在地上,探手将榻下除了慕容泓存放金子的那只箱子以外所有的盒子都拖出来。
七八盒金银珠宝和银票,她一个人拿不了,所以就在里面挑挑拣拣,准备把最值钱的先拿走。
慕容泓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想起夫妻和离女方把嫁妆拿走的情景。
“那一年朕说要放你走,你为什么不走?”短暂的静默过后,慕容泓忽然开口问。
长安正在挑选珠宝的手一顿。
“既然你不喜欢朕,那必是因为朕能给你在别处,或者说别人手里得不到的东西了。记得你曾说你想做九千岁,所以从始至终,你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你想要明面上仅次于朕,实际上与朕平等,甚至超过朕的权力,对吗?”慕容泓语气很平静。
钟羡走后,他的思绪是混乱了那么一会儿,但他很快又清醒了,因为他意识到如果一味沉溺于和钟羡去比谁能对她更好,他根本毫无胜算。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还能比钟羡说的更好吗?不能了,至少在他看来,那已是极限。所以,就算他做到和钟羡一样好,他在她眼中不过是另一个钟羡罢了,有什么特别?
他不是钟羡,他是慕容泓,任何理由都不能让他慕容泓放弃本性去模仿另一个人。
“若这真是你想要的,做权宦,你是得不到的,朕会在你让朕感觉到威胁时杀了你。”
长安回过身来,望着书桌后面色沉静眼瞳深幽的少年皇帝。
“你想达成所愿,只有一条路可走。嫁给朕,为朕生一个儿子,朕可以划几个州让你代朕管理。你为朕生的儿子会成为太子,若朕早死,死之前会留遗诏准你垂帘听政,辅佐他直到他可以亲政。关于你说的平等,这是朕最后的让步,以此为基础,不接受你任何形式的讨价还价。”
长安看了慕容泓很久,很久,之后移开目光,侧过脸微微笑了一下。
“多谢陛下厚爱。但是陛下恐怕是弄错了,奴才并不想要那般大的权力,更不敢有那般大逆不道的念头。奴才,只做能给陛下办事的奴才便好,陛下看着能用便用,不能用杀了也行。奴才自选的路,怎么走都是走,绝无怨言。”言讫,她回过身,留下自己挑选出来的那一盒子,其余的仍塞回榻下,抱着盒子起身,对慕容泓躬身一礼:“奴才告退。”
“那你当初究竟为何不走?你说,你告诉朕!”长安刚走到猫爬架那边就让突然起身的慕容泓绕过来一把扯住了。
他一直如方才一般装深沉也就罢了,如今这一动,真实情绪无形泄露之下,整个人看起来又疲惫又抑郁,偏眼神又带着那么一丝执拗的狂躁。
长安见状,瞬间也抑郁了。
她对他好,他得寸进尺,她对他不好,他分分钟把自己折腾得像要得躁郁症似的,这特么的让她怎么做?
当初为什么不走?那是因为盛京是大龑的权力中心,她在任何地方混得好,都不如这里混得好有用。封建社会没人权,她只想在自保的同时能活得自由有尊严。
可凡事都有正反两面,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要承受他这个半大小子似懂非懂装逼傲娇的感情骚扰,要不是担心会怀孕会暴露女子身份,她真恨不能把他推倒吃干抹净算了,叫他知道她长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就他这小体格,多推几次估计见了她就该绕道了。
“朕命令你说!”长安正烦躁呢,慕容泓突来一句,瞬间引爆了长安苦苦压抑的各种负面情绪。
“说说说,说个头啊说,你到底想听什么?烦不烦?你不烦我还烦呢!”今天他点头让她替补上场,虽说她不至于矫情得感到委屈难过,但若说心里一点想法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