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青锋领命。
“承蒙张公子慷慨解囊,杂家替百姓多谢了。还有,此马体型甚巨,山道又不太好走,运到惠民堂恐需耗费一番时间,为免马肉腐坏变质,可先将它的下水掏出,如此能稍微好些。”长安道。
张君柏吩咐青锋:“按安公公说的办。”
青锋俯首:“是。”
长安这才喜笑颜开地伸手让张君柏:“张公子,请。”
张元翊跟在张君柏后头,斜着眼睛看长安瘦成一条的背影,心觉不妙:见面还不到一刻时间,堂兄就被这精似鬼的太监变着法儿地要去了一万两银子,真要半天逛下来,还不知要搭进去多少,可得想个办法给堂兄解解围才行。
第526章 打太极
与张君柏同来的都是雍国公府的少爷公子,随行伺候的也都是侍卫随从,一个女子都没有,纪晴桐薛红药混杂在这么一帮子男人中间未免不便,于是长安令何成羽派人护卫两人及她们的丫鬟往前头走,她自己与张君柏一帮人落在后头。
张元翊紧跟在张君柏身后,听着长安一路喋喋不休跟张君柏讲盐荒,讲水患,讲国库空虚,讲逆首异动。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只觉再让这太监这么巴拉巴拉说下去,他不会直接提出要夔州降低军饷给朝廷分忧吧?毕竟方才堂兄出手就是一万两,此时再哭穷已是来不及了。
想到这一点,他按捺不住,找了个间隙插话:“安公公这御前第一红人真是没有白当,瞧这忧国忧民的劲头,恐怕连朝中的三公九卿都要自叹弗如吧,哈哈!”
长安闻言,煞有介事地叹气道:“殊不闻‘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那急死的,都是如杂家这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太监啊!”
张元翊:“……”
众人:“……”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跟这太监搭话固然是困难了一些,但为着叔叔和堂兄着想,张元翊觉着自己还应该再努力一把。
“安公公,前头那两位美人是您府里的什么人呐?怎么也不给我等介绍介绍?”一个话题被长安聊死了,于是他又起一个话题,下定决心不能让这太监继续跟张君柏聊国计民生。
“哦,那两位啊,都是杂家的义妹。她们身世可怜,够不上给你们这等贵胄子弟做妻,我也舍不得让她们去给人做妾,你说给你们这些妻妾成群的公府公子介绍什么?莫非张公子还有见面礼要送给她们?”长安问得认真。
张元翊面色一僵,干笑:“安公公真会开玩笑,既然二位是安公公您的义妹,还能短缺了什么不成?我纵是有心想送,也不知送什么好啊?倒是安公公这运气委实不错,收的义妹一个赛一个漂亮,不知安公公都从哪儿收来的义妹,赶明儿我也去收一个。”
“从哪儿收的,这说来可就话长了。”长安眯起双眼做回想往事状。
张元翊心中窃喜:话长才好呢,赶紧说这长长的香艳的故事吧,国计民生什么的就不要再提了。
“杂家记得,那日,杂家和两位朋友去玉梨馆听戏,当夜登台的恰好就是红药姑娘,那唱功那身段,看得杂家那叫一个如痴如醉不知今夕是何夕。不曾想,杂家这里正听得入迷,那边居然有人故意寻衅,不但扔银子砸伤了姑娘的脚,还非逼着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去做妾,迫得这姑娘啊当场就要自尽。杂家一看,这还得了?哦对了,补充一下,这个逼着人做妾迫得人自尽的寻衅之人,就是郭公子已故的兄长,郭兴良世子。”
张元翊:“……”
郭兴成刚刚恢复正常颜色的脸瞬间又黑了。
长安把人家的伤疤一揭再揭,却全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接着道:“继续说啊,杂家一看,这还得了?杂家虽是没了怜香惜玉的本事,可杂家还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啊,于是当即就掀翻桌子跳将出去,把人从郭兴良手中救了下来。红药姑娘一看杂家是个太监,这也没法为了报恩以身相许了,所以就认了杂家做义兄,如今替杂家打理着一间粮铺,也算因祸得福吧。诸位如若不信,可去玉梨馆打听打听,杂家当日英雄救美,那叫一个威风凛凛神勇无匹,玉梨馆内应该至今还流传着爷的传说。”
众人:“……”见过自恋的,真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他是怎么做到这般自吹自擂,脸还不红的呢?
张元翊顶着郭兴成怨愤的目光呵呵讪笑,道:“安公公既然这么说,那必是真的,咱们有什么好不信的呢?”
长安看着张元翊嘉许道:“张公子不愧是张世子的堂弟,都是乐善好施的人。”
张元翊笑容僵在了嘴角,这太监夸他什么?乐善好施?刚才说的话跟乐善好施这个词沾一点儿边吗?哎呀,堂兄看过来了,他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要他也去惠民堂捐钱吗?完了,他要捐多少银子才对得起雍国公府的名号啊?
此时张元翊最想做的事就是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没事去撩拨这太监干什么?这下堂兄是救出来了,自己却给搭进去了。
好在他脑子尚清醒,知道应该及时止损,正想着找个什么样的名头既可以终止话题又可以不得罪人的离这太监远些,长安却又哎呀一声,看着他道:“不对呀张公子!”
张元翊看着长安精光四射的长眸寒毛倒竖,小心翼翼地问:“哪、哪里不对?”
长安看他一副有苦说不出害怕再吃亏,不想接她的话又不得不接的苦逼模样,忍笑忍得实在辛苦。
“我第一次遇见郭兴良就认了一个义妹,你看来与郭兴成公子关系不错,应当经常在一起吧,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只消你秉持公义六亲不认,认义妹的机会应该更多才是啊。哦——我知晓了,肯定是郭公子去好玩的地方从来不带你。”长安用胳膊肘甚是亲密地拱了张元翊一下,倾过身子状似跟他说悄悄话,却又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量道:“教你一招,你若真想收义妹,下次别同他一起出去游玩,跟踪有惊喜哦!”
“你——!”郭兴成见长安不露半个脏字却字字直指他欺男霸女德行有失,气得那叫一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多谢安公公提点,不过以我对郭兄的了解,他委实不是那样的人。那个,堂兄,安公公,我有些尿急,你们先逛着,我稍后来寻你们。”张元翊内心泪流满面,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了,祭出尿遁大法只求速速离开战圈。堂兄一心想要调解这太监与郭家的关系,可眼下自己三言两语却又莫名其妙地激化了双方的矛盾,再不走,回去少不得要吃堂兄的排头。
我滴个娘啊,这太监你们谁有能耐谁接着吧,反正我先撤了。如是想着,张元翊袍角翩飞溜得飞快。
“好的,去吧,人有三急嘛,可以理解。”长安口中宽容大度地说着,兴致盎然地将目光转移到剩下的张家子弟身上。
这一眼看得剩下的张家子弟包括郭兴成在内纷纷尿急,转眼间就走得只剩张君柏长安以及两人的随行侍卫站在原地。
“想不到雍国公府的子弟这般团结友爱,连撒个尿都成群结队一个不落。”长安啧啧地赞叹完,头一偏看向身旁的张君柏,问“张世子,你不去?”
张君柏失笑,道:“不去。”他觉得很有意思,鲜少有人能将无耻与有趣糅合得如此天衣无缝,但长安这太监做到了,这使得他对这个人物更感兴趣了。
“方才安公公只说了一位义妹的收认过程,那另一位呢?”他问。
“另一位,世子是指桐儿?那说来话就更长了。”长安叹着气,将纪晴桐的悲惨身世掐头去尾捡重点跟他说了一遍,随后感慨着做总结“你说说看,这些女孩子都犯了什么错?不过就长得好看了些,竟遭此横祸!如今可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个两个的都说不想嫁人,要自力更生。这不,一个开着粮铺,一个打理着书斋,都不要男人了。我就跟她们说,并非世上所有的男子都是那般强横无耻的,比如说张世子你定然就做不出这等强取豪夺的事情来,我说的没错吧?”
“男女之间两情相悦,讲究的不过是一个彼此愿意。强取豪夺,一来触犯律法有失身份,二来,也未免失了这两情相悦的趣致,得不偿失。”张君柏道。
“正是这个道理!哎呀,我跟张世子你真是一见倾心相见恨晚呐!”长安赞道。
张君柏:“……”相见恨晚就罢了,一见倾心又是什么鬼?
“对了,说到这个,杂家正好有件事想要拜托世子。”长安面色一肃。
张君柏心中生疑:方才还说舍不得义妹给人当妾,莫非此刻就改变主意要给我送女人了?两人才是初次见面,这等做法也太莽撞了些吧?
“安公公有话不妨直说。”他心中存疑,表面却仍彬彬有礼道。
“是这样,我曾派了个手下到夔州去巡察吏治,这人名叫周光松,乃是内卫司的指挥佥事。可就在前不久,这人莫名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手下前两日回到内卫司向杂家报告了这一消息,并说了可能导致周光松失踪的原因。但今日杂家见着了张世子,深觉此事没那么简单。所以我想拜托张世子带句话回去,让梁王府的手下帮着找找周光松,身为梁王世子,杂家相信,你一句话,会比杂家派一百个人过去调查更有用。不计生死,杂家只想知道,这个周光松到底是怎么回事?”长安道。
一下子从女人的话题转到了手下失踪之事上,长安这思维跨度大的,让张君柏险些没能跟得上。
反应过来后才发现她这话里信息量极大,张君柏神情不由也严肃起来,道:“既然是在夔州地界上出的事,我自然责无旁贷。安公公放心,在我此番贺寿离京之前,必定就此事给你一个交代。”
“哎呀,世子真是急公好义,杂家在此多谢了。”长安欢喜道,一抬头,不见纪晴桐薛红药等人的身影,她又问“我的两位义妹呢,怎不见人影?”
张君柏本来正在逐句琢磨她的话,被她这么一打岔,思绪又被拉了回来,抬眸往前方看了看道:“大约我们在此耽搁得太久,她们已走远了吧。”
“那我们去找找?”长安提议。
张君柏颔首,伸手让她:“请。”
第527章 不能放弃
片刻之后,豫山山腰一座可以远眺山下的小峰上,长安与张君柏坐在两棵枫树下铺开的毡子上喝茶,十丈开外的视野更开阔处,纪晴桐支了画架在作画,薛红药圆圆在旁围观。
“世子此番来盛京,可有带得家眷?”正事说完了,长安就跟他聊些家常,左右闲着也无事。
“夔州到盛京路途遥远,沿路不甚太平,再加上陛下寿宴过后回程已是冬天,怕路不好走,就没有带家眷同来。”张君柏细致地解释道。
长安挑眉,指点着他道:“看来世子身边没有得宠的妾室啊,在盛京若是觉着寂寞了,不妨去德胜楼坐坐,那里面环肥燕瘦雅俗共赏,指不定能找个入眼的姑娘排遣一下时光。”
张君柏笑道:“秦楼楚馆,未及弱冠前倒还真流连过一段时间,不过年纪越大便越不爱去了,只觉比起那些刻意调教出来的千伶百俐活色生香,倒还是天成的婉约柔美抱朴含真更动人一些。”
长安暗忖:这大概就是二十九岁的男人与十九岁少年的不同之处吧,需求不同了,眼光自然也就不同。
“世子身居高位却不贪女色,真是迥然于天下芸芸凡夫俗子,能与世子结识实乃人生一大幸事,来,杂家以茶代酒,敬世子一杯。”长安举杯道。
“安公公谬赞了,咱们这些人不过是靠祖辈荫蔽才有今日之荣光,没什么可值得夸耀的。倒是安公公,年纪轻轻平步青云,都是靠自己一力打拼出来的,这才叫真本事。在下敬安公公。”张君柏谦逊道。
两人互敬了一杯,张君柏放下茶杯,在下人过来斟茶时,无意识又似下意识地向纪晴桐那边投去一瞥,然后就闪了个神儿。
长安跟着转头。
原先圆圆站立的方位正好将纪晴桐挡住,如今她挪开了,那正在作画的少女便彻底暴露在两人眼前。
纤指执紫管,素手拂青丝,纤腰楚楚,眼波脉脉,也不知一旁的圆圆说了什么,她笑了起来,红唇嫣然齿色如雪,贞静矜持的模样与一旁活泼明艳的薛红药形成鲜明对比,自然天成地透着一股子儒雅知性的味道。纵长安是个女子,也不得不承认,纪晴桐这一瞬间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内敛沉静的美,真的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难怪连张君柏也看得闪了神儿,于他这样阅历的男人而言,一个女人能叫他这样一闪神儿,已是难能可贵了。
长安收回视线,默默地又喝了一杯茶。
那边纪晴桐笑过之后才想起侧旁还有生人在场,心中不由一惊,悄悄向长安这边看了眼,见长安正与张君柏说话,两人均未注意她这边的动静,心中稍安。
然稍安过后,心中却又不可抑制地升腾起一缕羞惭。
她因为曾听长安说过对她施以援手的真正目的,今日出来赏秋,他叫她不要戴风帽,结果转头就遇见了这张君柏,那一刻她几乎认定了长安就是想让她被这张君柏瞧见,进而将她送人。可出乎意料的,他却连介绍都不曾为她作,还让她和红药先走一步,与那张君柏拉开距离。她好似想错他了。
她如此戒备,疑神疑鬼,可就算长安真的打算将她送给这张君柏,又有什么错呢?他将她和弟弟从姓彭的手中救出来,带到盛京给他们新的人生,不就是打算要用她来设美人计做交换的么?如此大恩,她除了献出一己之身外,还能如何去报?
她心里都明白,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可是……可是……
“……纪姐姐!”她正想得鼻子发酸,胳膊却被人推了一下。
她侧过脸,薛红药正看着她,问:“纪姐姐,你发什么呆呢?怎么好好的眼圈儿还红了?”
纪晴桐迅速收拾好情绪,有些不好意思道:“可能被风迷了吧。”她抬起袖子揶了揶眼角,继续作画。
时近中午,圆圆在那儿唤长安:“爷,爷!”
“何事?”长安问。
“纪姑娘的画作好了,你可要过来品鉴一番?”圆圆问。
长安笑道:“我懂什么画?”她抬头问张君柏:“世子可有兴趣过去点评一番?”
张君柏想起之前纪晴桐在书斋的态度,有些迟疑,道:“如此,只怕有些唐突。”
“唐突什么,赏幅画而已,杂家是个不通文墨的,难免辜负了她一番才思,世子就当为杂家解个围,走吧。”长安力邀。
长安这么说,张君柏也不好坚决推辞,于是与长安一同来到纪晴桐那边。
今日出来赏枫,纪晴桐画的自然是秋枫图,但山是主体,枫只是点缀,整幅画笔触细劲墨色清逸,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长安拊掌赞道:“画得好,画得好。”
圆圆在一旁噗嗤一声,打趣道:“爷,你就说画得好画得好,这到底哪儿好你倒是跟咱们细说说啊。”
长安瞪她一眼,一副草包样道:“爷若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还用去做太监嘛?不过爷说不出来,自然有人能说得出来。张世子,你觉着这幅画如何?”
张君柏早已在一旁将整幅画大略赏鉴了一番,听长安问,便道:“构图幽旷用笔简括,墨色苍润灵动鲜活,尤其是这山石的披麻皴法,用得极妙,山峦之秀润多姿,跃然纸上,观之仿佛豫山秋色扑面而来。南朝宋宗丙曾有‘澄怀味象’之说,此画尽得其精妙矣。”
本来自张君柏过来之后,纪晴桐便一直低着头站在一旁,闻言倒是忍不住略略抬起脸来,虽未去看他,心中却想:没想到他们这些贵胄子弟中,倒也有这般胸藏文墨的。
长安听得稀里糊涂,但这并不妨碍她再次拊掌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这次不仅圆圆笑,连薛红药都笑了。
长安又请张君柏为这幅画题字,张君柏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应下。
从豫山上下来后,因着郭兴成已经溜得不见踪影,张君柏的调和计划无法顺利进行,长安也就婉拒了他请客吃饭的邀约,约好下次再寻合适的机会。
下午纪晴桐和薛红药各自回家,长安回了内卫司。
到了傍晚,长安来到甘露殿,从身后吉祥手里接过插着枫树枝叶的花瓶,打发他回东寓所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