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长安笑道:“这才什么时节,怎还送起年礼了?”
张君柏也笑道:“我倒是想待到年下再送,只是假人之手,又岂及得上亲自前来更情真意切?”
“张世子这也太情真意切了,倒让杂家不得不怀疑,张世子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圆圆将张君柏进门时他的随从递给她的礼单呈给长安过目,长安扫了一眼如是道。
张君柏倒也坦然,见长安这般说,便道:“实不相瞒,我还真有个不情之请。”
“哦?不知是什么样的不情之请?”
“安公公的义妹纪姑娘甚得我意,故虽知安公公欲为她觅一良婿,却还是忍不住前来厚颜一求。我虽已无正妻之位给她,但能保证会好好待她,除了名分,在其他方面我绝不会让她比正妻逊色半分,不知安公公能否成全?”张君柏道。
“这……张世子的为人杂家还是相信的,既然你说会好好待她,必会好好待她。但此事毕竟是她的终身大事,杂家也不能擅作主张。这样吧,待我回去问过她的意思,再给世子你答复如何?”长安道。
张君柏面上稍显迟疑,问:“那我何时能再来拜访?”
长安忍俊不禁,问:“张世子这般急切,到底是急着娶我那义妹,还是急着离京啊?”
张君柏圆滑,避重就轻道:“自然是娶得佳人再离京最好。”
长安摩挲着手捂子,感慨道:“女大不中留啊,半年前还在那儿念着不嫁不嫁,前阵子彻夜未归,回来却对我说因故借宿张家别院,得你兄妹周全招待。我便知,我这义妹啊,红鸾星动了。”
这话张君柏不太好接,就笑了笑道:“都是我那表妹性子跳脱贪玩,大雪天的拉着纪姑娘往外跑,还害得纪姑娘崴了脚,我心里甚是过意不去。”
长安摆了摆手,道:“不过就崴了个脚,你送了一大箱子的人参鹿茸过来,也算将功补过了。我虽打心底里不愿我这义妹给人做妾,但若此人是你,她又自愿,倒也不算太过委屈。不过有一点,张世子,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若你真是因为心里喜欢我这义妹才来求娶,那自是好事一桩。可你若是为着将来滕姑娘在宫里能得杂家照看才来求娶桐儿,骗色骗心始乱终弃,那咱们这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张君柏笑得无奈:“方才安公公还说相信在下的为人。”
“所以我也说了,这是说在前头的丑话嘛!没办法,别人家的女儿有爹娘帮着敲打女婿,我这义妹无依无靠的,少不得要我这个做义兄的越俎代庖。”长安笑着道。
张君柏道:“这男女之情,恐怕就算嘴上说破天也是无法叫人相信的。我只一句,就算真的只为了利益,我也绝不会对她不好,否则便如安公公所言,那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我又图什么呢?”
长安认真想了想,道:“既然张世子方才说除了名分,在其他方面不会叫桐儿与你正妻逊色半分,那么就请说到做到,给杂家一些时间为她准备嫁妆及相应事宜。你那边亦可布置起来,我准备好了便通知你来接人。”
张君柏应下,也未多做耽搁,告辞去了。
长安去到后院纪晴桐房里,迎着她询问的眼神道:“他提了你的事,我应了。”
纪晴桐心里一松,又一股酸楚泛了上来,她强忍着不让眼中泛起湿意,点了点头。
长安做纠结状:“只是这女孩儿出嫁应该准备些什么我是一窍不通啊,对了,可请谢雍的夫人过来帮忙,她是嫁过女儿的人,应当对这一套流程熟悉得很。”
纪晴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长安在说什么后,温声道:“安哥哥,纳妾与迎娶正妻不同,纳妾没有那许多讲究的,所以,不必麻烦了。”
她小时候见过父亲纳妾,不过一顶青呢小轿从后门悄摸地抬进来一位年轻姑娘,除此之外府中一丝儿动静也没有。长大后见过她哥把在书房伺候的丫鬟抬房,也不过就大哥自己院中的人一起吃了顿饭而已,根本没有任何仪式。
“旁人是旁人,我们是我们。女孩子出嫁要准备的东西,安哥哥都给你备齐了,一样都不会少。反正我这辈子,大约也只有这么一次嫁妹妹的机会了,当然不能随便。”长安一时不慎王八之气就侧漏了。
纪晴桐刚压抑下去的泪花还是忍不住泛了上来,这次她能压抑的只有眼神里的痛苦和不舍了。
“安哥哥,我们自相识至今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你与我原本非亲非故,又没有男女之情,为什么呢?
见她这样,长安除了叹气之外,也唯有递上一块帕子了。
“你安哥哥我年纪虽还不算大,遇到的人却不算少了。谁对我真心谁对我假意,我心里门儿清。你说我对你好,我若真的对你好,能舍得委屈你去给人做妾么?我对你的真心,不及你对我的一半,而就算是这一半真心,也是被你的纯然肺腑给感动出来的。所以,别记挂我,好好照顾你自己才是要紧。嫁妆必须得备全了,一个女人,不论何时何地,唯有自力更生不依靠男人,才能在男人面前直起腰杆来说话。你此去,安哥哥断不会让你在吃穿住行上仰人鼻息,张君柏他若对你好,你便给他几分颜色,他若敢在你面前拿乔,你大可将他拒之门外。你时刻记得,安哥哥这里,永远给你留着退路。”
纪晴桐极想大哭一场,又担心长安会以为她是不愿嫁,于是只得强忍住泪意再次点了点头,难得地开玩笑道:“所以注定我在你面前直不起腰杆么?因为我一直依靠你。”
长安正色道:“那不一样。”
纪晴桐道:“我知道,因为你是我义兄。”
长安一本正经地给她纠错:“非也,因为我不是男人。”
纪晴桐破涕为笑。
内卫司事情一大堆,长安很快便赶了回去,顺便跟谢雍打了声招呼,让他夫人帮忙给纪晴桐备嫁。
谢雍一口应承。
长安昨夜在慕容泓面前说了要在对付起义军一事上给他做先锋,压力自然极大,当天便没有回宫,晚饭都让人直接送到内卫司。如此冬夜还要加班,内卫司众人本来士气十分低迷,长安承诺凡有加班的月份,每个月每人多给五两银子的补贴,众人便如打了鸡血一般,一时又分外积极起来。要知道五两银子虽然对长安来说不值一提,但对于他们这些一年俸禄不过几十两的小吏而言,那可是挺可观的一笔收入了。
内卫司这边众人干劲十足热火朝天毋庸赘述,安府那边,纪晴桐见事成定局,继续瞒着纪行龙也没有意义了,就告诉了他。
纪行龙一听便跳了起来:“什么?给张君柏做妾?是不是那厮威胁你……不对,是不是长安那太监逼你去的?”他反应很快。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长安那太监,他是我们的恩人。”纪晴桐蹙眉道。
“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他?安公公,公公不就是太监吗?我又没说错。还是如你一般叫他安哥哥?对不住,这样的称呼我可叫不出口。”一听姐姐要去给别人做妾,纪行龙是彻底失去了平静,言语也失了分寸。
“你——罢了,此事我也不过是知会你一声,并不是要征得你同意,你知道了便好。”纪晴桐侧过脸道。
“你若敢真的去给张君柏做妾,我就去死。”纪行龙咬牙切齿道。
纪晴桐猛然回头,又是惊诧又是生气又是着急道:“你凭什么这般要挟我?这是我自己的事。”
“从我们家人被刘光裕屠戮殆尽的那一天起,从彭耀祖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你就范的那一天起,从你投靠这太监将我从彭耀祖手里救出的那一天起,你以后嫁给谁,你过得好不好,就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了,你不明白吗?我就知道,咱们跟他非亲非故,他凭什么出手相助还养着我们,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姐,你跟我走,现在就走!”纪行龙过来扯纪晴桐。
“我们这个样子能去哪里?如何养活自己?出去等着冻死饿死吗?”纪晴桐见弟弟如此不理解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就算去讨饭养活你,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次为了我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做男人的玩物!”纪行龙难受得恨不能一头撞死。他是纪家唯一仅剩的男丁,却要靠姐姐出卖自己才能保他活下去,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够了!
“若再落到恶霸手中呢?你说我是继续忍辱偷生好还是与你一起死好?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可是爷娘生我们出来,不是为了让我们受尽这世间苦楚,然后满怀愤恨绝望如猫犬一般无声无息地死在某处的。既然能活,为什么要死呢?”纪晴桐动作轻柔而坚定地挣开纪行龙攥着她的手,道“这次我真的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姐姐活到现在就真心地喜欢过这么一个人,这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我真的是自愿的,你能成全姐姐吗?”
第545章 买醉
纪晴桐哭着求他成全,纪行龙还能说什么?但他心里委实苦闷憋屈得不行,无处发泄,竟趁夜跑到德胜楼去喝酒买醉。
他一介少年,往日家教又严,能有多大酒量?独自一人猫在大厅一角喝了两三盏酒,就既上脸又上头了。
自觉不妙,他向楼中侍者打听了净房的所在,去到后院小解。
一出了暖意融融的大厅,刺骨冷风扑面而来,倒叫他清醒了不少。
德胜楼日日生意火爆客满为患,净房自然不会只设一间,而是在后院的东北角靠着墙设了二十格仅供一人容身的带门的隔间。纪行龙刚找到一间空着的隔间,还未来得及进去,就与隔壁刚出来的那人打了个照面。
“诶?这不是纪行龙?想不到你小子也会到这种地方来,就知道你假正经!”那人有些醉醺醺道。
虽是晚上,但是雪月相映光线不差,所以这般近的距离还是能看得清对方容貌的。那人能认出纪行龙,纪行龙自然也能认得出他,正是前不久在求是学院羞辱殴打他的三人之一——贺伯方。
纪行龙不想理他,头一扭就欲进隔间。
“怎么?好歹同窗一场,自己发达了就对面不识了?搭上梁王府眼睛就长头顶上啦?要没有我们,你他娘的能靠着你那娇滴滴的姐姐搭上梁王世子么?”贺伯方上来推了纪行龙一把。
纪行龙听他话中有话,皱眉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姐姐本事大嘛,勾一个成一个,恐怕不仅是人长得漂亮,伺候男人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吧?你小子有这么个姐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躺着就步步高升……”
“放你娘的屁!”纪行龙原本心中就憋着一股气,被酒意一拱,再被贺伯方往痛脚上一踩,哪里还忍得住?抡起一拳就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你他娘敢打我?找死呢!”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贺伯方自然也不是善类,只是他醉得比纪行龙严重些,手脚不太协调,一时倒落了下风。正被纪行龙压在雪地里一下下捶着呢,他的同伴见他出来解个手却久不回去,担心他溺死在茅坑里,一道来后院寻他顺便小解,见状忙冲上前来相帮。
纪行龙被人一脚从贺伯方身上踹了下去,没头没脑地挨了几下,本欲还击,破罐破摔起来却又想着还不如就这样被打死的好,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于是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任他们打。
那几人见他不反抗,倒觉没趣,道:“这小子也不知是晕了还是装死呢。”
“估计是冻晕了吧,好歹同窗一场,来,咱们几个帮他暖和暖和。”其中一人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开始解腰带。
其余几人心领神会,纷纷跟着动作。
“几位年纪不大,能耐倒是不小,不知身出何门师承何处?如此了得,改日少不得要上门讨教一二。”这时不远处的隔间里忽又走出一人。
贺伯方等人拉住堪堪要褪下的裤子,齐齐扭头向说话之人看去,威胁道:“这是我们和他之间的私怨,你别多管闲事!”
“你们解决私怨不要紧,可此处乃是德胜楼的后院,我与德胜楼的掌柜又是熟识,你们要在他楼中生事,我岂能坐视不理?”那人道。
贺伯方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并非不知德胜楼真正的主人是谁,欺负了纪行龙还敢来此消遣,不过是仗着旁人并不知道这件事罢了。如今见被撞破,且撞破之人还是此间掌柜的好友,内卫司是什么所在他们纵没领教过也听说过,酒精激出来的那些热血冲动瞬间就给吓没了,一帮人你拉我扯一溜烟地就跑没了踪影。
尹衡上前扶起纪行龙,问:“你无碍吧?”
“为何要救我,就让他们打死了我多好?”纪行龙了无生气道。
尹衡笑道:“年纪轻轻的,哪到看破生死的地步了?再说看他们方才那模样,可不像是要打死你。”
纪行龙拍了拍身上的雪,不说话。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遇见了,扛过去便是,没什么难的。”尹衡劝道。
“我觉得很难。”自家破人亡后,纪行龙的性格便变得有些孤僻,除了纪晴桐之外,他并没有什么可以好好说话的人。可有些话对纪晴桐也是不能说的,难得遇见个不认识的,不了解他身份的,对他又心怀善意的人,他的戒备心反倒没有那么强。
尹衡笑着道:“你觉得难那是因为你还年少,这世上,许多事情少年人扛不住,要男人方能扛得住。”
纪行龙不解:“什么意思?”
尹衡拍拍他的肩,道:“遇见即缘分,走,我请你喝酒。”
纪行龙:“我自己有银子,不用你请。”
尹衡立刻道:“那好,你请我。”
纪行龙:“……”有个人陪着天南地北地瞎扯扯,总比他一个人喝闷酒来得好。
如是想着,他便真的跟着尹衡去了楼中。
纪行龙自来了盛京之后几乎一直住在求是学院,难得回安府一趟,这德胜楼更是头一遭来,楼中除了李展没人认识他,故而他跟尹衡一道进了个小雅间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尹衡刚跟人谈完事,送那人离开顺便去后院解手的,如不是遇见纪行龙这事,解完手他便也走了。可是贺伯方一句“和梁王世子搭上”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
“你我素未谋面,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认识我,我不问你来历,你也别问我的,过了今夜,咱们或许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如此,你可愿告诉我,何事烦闷?”尹衡重新点了酒菜,顺手给纪行龙斟了杯茶。
“为何好奇?”回到了灯光下,纪行龙又警惕起来。
尹衡笑:“日行一善。”
“嗤!”纪行龙不屑撇嘴。
尹衡见他不愿开口,也不勉强,道:“其实方才我在净房里也听到了一些,你姐姐要去给梁王世子做妾,所以你心中不快是么?”
纪行龙握拳,有些难堪地低下头去。
尹衡叹气,道:“不瞒你说,我妹妹也不是她夫婿的正头夫人,不仅不是正头夫人,还不受她夫婿的疼爱。我心疼她,却也无可奈何。”
纪行龙惊诧地侧过脸打量尹衡一番,道:“看你的模样也不像那落魄寒酸的,为何要送自己的妹妹去给人做妾?莫不是为了攀附权贵?”
“你觉着我不落魄寒酸,可是我父亲不过是个俸禄六百石的区区小官,这样的身份,权贵又岂是我们想攀就攀得上的?”尹衡何等人物,旁人不愿说,他自然有他的一套方法去撬开旁人的嘴。
果不其然,纪行龙听了他这话,也叹气道:“想不到就算做到俸禄六百石的官,在盛京这地方,还是保不住自己的家人么?”他端起茶杯,心事重重地小口抿着。
“天子脚下,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自不必说,不过老弟的姐姐若真是为梁王世子所迫,倒不是全无办法挽回。”尹衡道。
纪行龙闻言,神色又暗淡几分,摇了摇头,不语。
尹衡见他不接自己这话,便知他姐姐多半不是被迫做妾。他也不急着继续打听,只陪着他一道喝茶,说些读书科举之事。尹衡乃是过来人,对这科举流程自是熟悉无比,言语间又有意无意地透露出自己是曾金榜题名过的,倒是渐渐地将纪行龙的谈兴给调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