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长安有些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抬脚想要进门,卫崇一手挡住,道:“时辰不早了,有什么话站门外说罢。”
“你什么意思?”长安怒。
卫崇抱起双臂,斜睨着她道:“日间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自陈好男色,晚间又来我房里,你说我什么意思?”
长安:“……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好吗?杂家也不好你这口的!”她气呼呼地一把掀开卫崇,进到房里。
“谅你纵有这个贼心与贼胆,也没这个本事。”卫崇伸腿踢上门,回身打个哈欠,道“有话快说,说完快走,不要打扰我休息。”
长安坐在桌边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道:“上回见面,我便猜测你有未完成之事,你没告诉我是何事。这次我又有了个新的猜测,你这个未完成之事,是不是找人?你想找的这个人,是女儿,还是妹妹?”
卫崇脸上的松散神色稍稍淡去了些,知道今日自己的砍脚之举到底还是让这太监捕捉到了那么一丝蛛丝马迹。
他微微睁开双眼斜了长安一眼,道:“你倒真是叶落而知天下秋。”
“那是当然,想你卫大爷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不三催四请绝不动弹的懒样,何曾这般积极过?”长安得意,“说说看吧,想找的人到底是谁,有何特征?”
“这与你何干?”卫崇道。
“当然有干了,若我能为你找到此人,便完全可以将你沿路护卫之情抵消。如此,钟羡便不用欠你人情。”长安道。
卫崇斜着身子倚靠在墙边,嘴角勾起一缕有些懒散的笑意,道:“原来你好钟羡那样的。”
长安长眉倒竖:“喂,这么打趣朋友不太合适吧!”
卫崇也不与她饶舌,站直身子伸出右手,露出系在手腕上的链子道:“十七年前,我妹妹走失时,便与今日所救之女娃一般大小。这样的银花生,我们三兄妹人手一颗,也是相认的唯一信物。”
长安看着他手链上那颗已经氧化发黑的银花生,一阵无语:“十七年前……那么你这个妹妹如今到底还在不在人世,你其实也并不确定?”
卫崇不语,显然不愿承认他妹妹已经不在人世这种可能。
长安见状,便换了个话题道:“你刚才说你们有三兄妹,除了你和这个下落不明的妹妹之外,还有一个呢?”
“二弟在宫里当差。”
长安惊道:“太监?”
卫崇没好气:“不是。”
“哦,那需不需要杂家走个关系给他升一升官职?这个好像比帮你找妹妹更实在些。”长安提议。
卫崇:“不必。”
“那好吧。”长安兴味索然道,“明日我要去百花洲,你早上假作跟我离开,半路再折回来。这间客栈的掌柜有问题,如不出所料,明日可能会有官兵来捉拿萝月与那女娃儿还有我们留下的人。你旁的不用管,只盯住那女娃儿的下落,如无切实的危险,也不必出手救她,看她被带去何处,回来告诉我便好。”
卫崇也不笨,将她的话在脑中来回过了一遍,便道:“你要对平阳伯动手?”
“什么动手不动手的,你看杂家像那般一言不合就动手的粗莽之人吗?”
想起白天一言不合就令人砍脚的一幕,卫崇什么都没说,只扔给长安一个眼神让她自己体会。
长安自然体会得到他眼神中的内涵,当即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讪讪道:“总的来说,杂家算得上是个如假包换的喜欢以理服人的文雅之士,这一点我相信是有目共睹的。你若说不是,那定然是你眼睛总是半眯着,视物不清的缘故。那个,时辰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杂家走了,不必相送。”
她背着双手刚昂首挺胸地跨出房门,后面就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巨响。长安回身看着那两扇差点夹到她脚后跟的门扉,心中默念了好几遍“大人不记小人过”,才勉强压下那股一脚将门再次踹开的冲动。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用过早饭之后,长安叮嘱了圆圆几句话,留下四名清风寨的弟兄给她以作跑腿护卫之用,自己带着袁冲兄弟俩与卫崇去折柳渡上了船前往百花洲。
谁知船一靠岸,长安四人刚上了岸没走几步路,便见路旁设一华亭,华亭里坐着一名容貌俊秀的书生,书生面前的石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亭下站着二十名魁梧雄健的兵甲,拦住了四人的去路。
一名兵甲过来请长安四人去亭中登记。
袁冲兄弟两人一听说登记要出示身份文牒便慌了,他俩因为劫过平阳伯的寿礼,早已是普阳郡官府通缉人员,跟着长安来到这里没被认出身份就谢天谢地了,哪敢自报家门?
然而长安作为一个解决了盐荒便准备脱逃的人物,身边怎可能缺得了各种可以让人蒙混过关的身份文牒呢?是故当袁氏兄弟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身份文牒两张身契就让他俩过了关之后,那惊奇程度,比之昨晚观看火树银花也不差分毫。
卫崇用的是自己的身份文牒。
登记完毕后,那书生让长安交一百两银子,自己进岛,作为她家奴的袁氏兄弟不可以随她进入。而卫崇要进去,同样要先交一百两银子。
“这姑娘还没见着便要先交银子,这事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敢问一句,是何道理?”长安问那书生。
书生态度有些骄矜道:“没有道理,这便是我百花洲的规矩。交了这一百两银子,到今夜子时,客官在岛内观看歌舞喝酒用餐都不用付钱,招姑娘作陪或服侍,才需要另外支付费用。”
她这么一说长安便明白了,不就相当于一百两银子买个入场券吗?这百花洲果然不愧是江南数一数二的欢场,光是入场费这一项,便能涮掉一批不是真正有钱的人。
第583章 奇葩一朵
长安交了一百两银子,卫崇借口没钱返回了折柳渡那边。
交完了银子,长安看了眼袁氏兄弟,问那书生:“我这两名随从为何不能进去?若是如此,我在岛上的安全如何保障?”
书生强抑着不屑道:“岛上自有负责客人安全的护卫,身手绝不会比你这两名随从差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袁俊瞧他这副看不起人的模样,心中不忿,欲上前斥他几句,被袁冲拦住。
长安问:“若是我定要带这两名随从进去呢?”
“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除了要给他们一人交一百两银子的费用外,还得交两千两银子的押金在这里。若是他们在里头冲撞了贵人,抑或损坏了什么物品,岛上侍者从中转圜及赔偿等费用,都要从这里面扣除。”书生道。
“你他娘的怎么不去抢?”袁俊怒道。
书生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地对长安道:“就阁下随从这模样,我劝阁下还是不要带进去给自己找麻烦了。”
“老子愿意,你管得着吗?”长安将两千二百两银票往石桌上一拍,唤袁氏兄弟“走!”
“慢着!”书生喝住三人。
长安转身,“怎么,银子还没给足?”
“银子是足了,不过要进岛,却还有最后一道关要过。来人,搜身。”书生话音方落,亭下便上来两名兵甲。
长安气得乐了,看着那书生问:“你要搜我的身?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书生端着脸道:“这是岛上规矩,你若不忿,可以离开。”
长安情知这厮是揣着鸡毛当令箭,这一路她只听得旁人说平阳伯诸般恶行,却无证据,本想便装来这百花洲探一探他的底,没想到却被这么个东西给刁难了。若是闹将起来,看这边这架势,不暴露身份恐怕是镇不住。但若是暴露了身份,那么今日之行也算是白费了。不过亭下这些兵甲乃是郡兵的装束,裘昊身为普阳郡都尉,调朝廷的兵来为自家的妓院看门守户,单官兵私用这项罪名就够他喝一壶的。
她正想着是先离开还是使人把裘昊叫到这里来个抓现行,那书生又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还要考虑多久?要发呆别处发去,别杵在这儿耽误我们做生意!”
长安久没遇见敢这般给自己气受的人,几乎是瞬间心中便燃起一股杀意,又被她着急忙慌地给按了下去。她忽而有些惊觉,自从自己得了权力之后,是否已经开始变得肆无忌惮滥杀无辜?就如眼前这书生,他固然可恶,可不过是言语冲撞,竟也能引出自己的杀意,她何时变得这般自负又狭隘了?竟容不得一点逆耳之音。
她不过是个太监,得了慕容泓一个任谁都看得出是什么回事的九千岁封号便如此了,那原本就身负血仇又贵为万乘之尊的他,又该如何?难道,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她从来也未站在他的立场上真正理解过他?
长安这心念一转,不过是极短的时间,身后却又响起一道清朗而略带磁性的男子声音:“眼拙到如此地步,还当得这百花洲看人下菜碟的第一人么?”
书生乍闻此言,将头一抬往亭下一看,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立即起身,一脸巴结地迎下亭去,口中直道:“哟,红爷,您可是好久没来了。今天怎么从北边上来了?”
长安跟着转身,赫见亭下五六丈开外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肤色雪白发色棕红,一身黑色深衣上的金线牡丹滚边与他头上的金冠相映成趣。其人生得长眉锋锐眸色深碧,高挺的鼻梁下,一张被肤色衬得分外红润的嘴唇形状有些出乎意料的秀气,却又与他张扬的美貌自成一体。
这个男人,旁人出现都只能是被人看见,他出现,却似能主动撞进你的眼帘,让你连一丝回避或忽视的机会都没有。
他话是对着书生说的,双眸却是看着亭中的长安。原本唇角只是微带笑意,待长安回过身,他看见她脸上那道疤后,目光黏着了一刹,嘴角的笑意居然立刻深了不少,左颊上显出一枚月牙儿形状的酒涡。
长安双眼微眯:噫!福州特产~
书生奔到陈若霖跟前作揖行礼,他才收回目光,看着书生道:“连这位爷也敢得罪,嫌命长么?”
书生闻言,狐疑地回头看了眼亭中的长安。他其实也摸不准亭中之人的身份,之所以敢轻视,都是因为他脸上那条疤,试问哪个真正的贵人会让人有机会在自己脸上划那么长一道疤?不过被陈若霖这么一提点,他心中倒又忐忑起来,眼前这位爷已经够不好惹了,连他都说不好惹的人,那又该有多不好惹?
心中捏了一把汗,他小心翼翼地讨好道:“是小的有眼无珠,不过红爷您可是我家大爷的好朋友,看小的有难,当是不会作壁上观吧?”
陈若霖垂眸一想,唔了一声,道:“作壁上观是不大好。”
书生闻言脸上刚堆起笑来,陈若霖又对他道:“你往后面站一点。”
书生满面不解地退后两步。
“再退两步。”
书生退了四步站定。
陈若霖抬起右手,拇指与食指张开托着下巴歪着头打量他两眼,道:“再退一步。”
书生又退了一步之后,陈若霖回身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孔武侍卫招了招手。
侍卫来到近处,陈若霖“唰”的一把拔出他腰间佩刀,二话不说回身便是一刀。
华丽而飘逸的宽大袖子迎风卷起,露出他腕子上戴着的一枚镶嵌各色宝石的金镯子,诡异的是那色彩绚丽的宝石手镯衬着他刚劲修长的小臂居然毫不违和。
书生的头颅在他的刀锋之上蹦了起来,滚落一旁的时候,身躯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颈子里喷出来的血大多溅到陈若霖足尖前三寸之地,但还是有一滴落在了他脸颊上,被他雪白的皮肤一衬,仿佛一粒散落雪地的朱砂。
“啧!”他头也不回地将沾了血的刀往侍卫那边一扔,抬起手用中指指腹小心地擦去脸颊上那滴血渍,看着指尖那抹鲜红语调沧桑地感慨道:“久不握刀,刀法都退步了啊!”
他这番杀人之举做得行云流水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却让亭中看到这一幕的袁氏兄弟心中大震。
人的脖颈可不是豆腐,就连臂力非凡的刽子手在砍人头时都需要双手举刀奋力砍下,技术差一点的还需要补第二刀才能将人的颈子彻底砍断。而这红发碧眼的男子居然没有蓄力没找角度,就靠瞬间的爆发力单手将一名成年男子的头颅给砍了下来,这手上的力道何其惊人?!
陈若霖这人杀得突然,亭下众多兵甲眼睁睁地看着书生被杀却来不及施救,直到此刻才出来一名兵甲,以一副壮着胆子的模样问陈若霖:“红爷,您这是何意?”
陈若霖似是对自己方才的表现甚为不满,一甩广袖冷睨着那兵甲道:“不是他叫我不要作壁上观么,如此,我便不算作壁上观了。”
听得如斯答复,兵甲们面面相觑,很快便有一人飞一般向岛中跑去,想必是报信去了。
陈若霖全然不管他们是何反应,步履从容地绕过尸体向亭子走去。
兵甲们避他如避蛇蝎,见他靠近,不消他吩咐便立马退得远远的。
袁氏兄弟见陈若霖往亭中来,思及长安此番出来就带了他们兄弟二人,足见此番招安确是认真的,并非是作假哄他们。就算是为着寨中兄弟将来的活路着想,也断不能让他出事,于是两人便欲拦到他身前去保护他。
长安察觉两人异动,在他们尚未迈步之前就抬起一手制止了他们。
陈若霖来到亭中,与长安对面而站。
他身量接近一米九,双肩宽厚身材矫健,加之刚才杀过人,身上还带着那么一丝杀伐之气,这般近的距离若是一般人的话感受到的压力定然不小。
长安却只是略带好奇地打量着他,揣测着这样一个男人是否有那个能力布下那样一个局迫得她不得不离京远赴福州。若真是他,那他又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
虽才第一次见面,但她已然确定眼前这个男人与她之前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她之前接触过的男人,不管是慕容泓,钟羡,还是赢烨或者其他人,他们或多或少都会因为受到某种束缚而压抑住自己本性的一部分,这种束缚或许是来自社会,或许来自他人,又或者来自他们自己。
但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她看不到那种束缚,他完全是无拘无束的外放形态,连眼神都是。他打量她的目光极其放肆,却又带着种巨细靡遗的细致,仿佛她是一件年代不详的古董,而他正以自己的经验和眼光谨慎地估量着她的价值。
这样的目光让长安极其想把他按倒在地再狠踩两脚,哪怕他像个睫毛精一样长着两排浓密纤长还软萌上翘的睫毛!
两人在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气氛中互相打量过后,陈若霖左颊上的月牙儿又以勾人般的姿势出现了。
“安公子看在下看得如此目不转睛,想来在下在安公子眼里定然十分好看了。”他笑得露出几颗整齐洁白的牙齿,神情也变得温文尔雅起来。
长安皮笑肉不笑,道:“一般一般,差强人意。”
“如此甚好。须知以色侍人,则色衰而爱迟。安公子能不为在下容貌所惑,方有机会发现在下真正的好处。”
长安:“……”众目睽睽,这厮在说什么?她不用回头都知道袁氏兄弟定然在用一副看龙阳的恶寒目光看着眼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