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耳边传来手指在门扉上弹动似的敲门声,一听就知道是陈若霖那货。
长安漫不经心道:“进来。”
陈若霖推开房门,看着一身黑缎蟒纹官袍,修身玉立于镜前的长安,目光流连于她领子上那段白腻光洁的脖子,左颊上月牙儿若隐若现,道:“嫩得能掐出水来了。”
长安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将官帽端端正正地戴好,系好带子,这才道:“若是来请我与你共进早餐的,那就免了吧。味道固然不错,程序却繁琐,懒得费那功夫。”
“那你请我吃顿不费功夫的。”陈若霖靠在门框上,没骨头一般。
“楼下,荠菜肉丝面。”长安收拾好了,转身往门外走,对那倚在门框上的妖孽视若无睹。
陈若霖在长安经过他面前时伸出两根手指扯住她的袖子。
长安侧眸挑眉:“又皮痒了?”
“何时启程?再困在这方寸之地枯等下去,我恐怕需要自己找点乐子了。”陈若霖眸光明艳,白皙的肌肤红棕色的鬓发在晨光的映照下色彩鲜艳明快,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些。
长安却不知为何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了慕容泓。想起他刀裁般的鬓角工笔描绘的眉梢,想起他黑亮柔顺的长发在掌心滑过时,那丝绸一般的触感。
心中突如其来的空疼毫无征兆却又顺理成章地化作眸底的一抹水光,长安回过头去,眼睛一眨那抹浅浅的水光就消失在了眼睫间。她扯回自己的袖子,声音变冷:“不要在我身边搞事。你若不耐烦,可以先行离开。”
“我若舍得你,还用得着等你赶我走么?”陈若霖晃晃悠悠地跟在她身后道。
龙霜迎面走来,向长安拱手行礼:“千岁,吴王府的长史已在楼下候着了。”
“知道了。”
长安来到楼下,原本坐在厅堂里的两名中年男子忙上前见礼。
“二位远道而来,昨夜睡得可好?”长安落了座,一脸闲适地问两人。
“都好,都好。劳千岁挂怀。”周景深身为吴王世子私离藩地还牵连进了刺杀钦差和贩卖私盐的官司,这两人心知此番过来要从长安手里要人绝不容易,是以一上来便唯唯诺诺,姿态放得很低。
“早饭可曾用过了?”长安继续和颜悦色地对两人嘘寒问暖。
两人额头微微冒汗,恭敬地答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互看一眼。早就听闻长安这个太监不好相与,是故他现在表现得越是客气,两人心里便越是没底。
“既然二位都用过早饭了,就请去旁边用茶吧。”长安道。
许是见他态度委实和蔼可亲,一位姓吴的长史大着胆子上前道:“千岁,可否容鄙人见一见我家世子?”
长安笑眯眯道:“不急。二位来得委实凑巧,今日是杂家收平阳伯为义子的大好日子,在郡衙前面的广场上置了酒宴大宴四方来客,待会儿二位也随同前去凑个热闹,回来再谈周世子的事情不迟。”
打发了被她的话震到的两人,长安一回头,见陈若霖一手撑着颊侧,眉梢微扬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抿了口茶,扫了眼刚端上桌的汤浓鲜香的面条,拿起筷子道:“三日兄似是有话要说。”
“我在想,若是你再继续对那两个老家伙像刚才那么笑下去,我可能就要吃醋了。”陈若霖语意温存道。
长安偏过头吩咐吉祥:“去,给陈公子上碗醋。”
陈若霖大笑。
吃过早饭,长安漱了口,带齐了人整装待发,一回头却见圆圆身边只跟着袁冲。
“袁俊那小子呢?”长安骑在马上问袁冲。
袁冲板着脸:“他有点不舒服,在自己房里躺着呢。”
“装什么蒜?去把他给爷拖出来,待会儿爷还有差事要交给他去做。”长安骂道。
“是!”袁冲跑着去了,片刻功夫便扯了一脸不痛快的袁俊出来。
长安见这小子居然还敢瞪她,也不与他废话,直接带人离了驿站往城中行去。
官老爷下令要去郡衙前面观礼,平头百姓们自然无敢不从。因为人实在多,郡衙附近的街道都被人潮给堵塞了。
龙霜派人上前开道。
本来一个劲地往郡衙那边挤的百姓回头看到长安一行的阵势,纷纷退到路旁让开道路,一边观望着这支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就是九千岁的队伍,哪个是九千岁啊?”
“肯定是前头那个骑着黑马的,没见他身上还穿着龙袍吗?”
“瞎说什么,普天之下除了万岁爷还有谁能穿龙袍?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穿龙袍,怕不是嫌命长?八成是蟒袍吧。不过话说回来,传闻中都说这九千岁多厉害多不可一世,真人怎会这般年轻?除了脸上有道疤之外,还生得挺俊俏。”
“你可小声些吧,小心被他听见了派人把你拖出去乱刀砍死。能让平阳伯认他当干爹,这能是一般人吗?”
……
长安一行离郡衙还有一段路,郡守孟衢就带着大帮人迎了过来。
“诸位不必多礼。”长安坐在马上,看着在她面前趴了一地的官僚豪绅,笑容和煦,“诸位能拨冗前来参加杂家的认子大会,杂家深感荣幸。孟大人,场地都布置好了么?”
孟衢答曰:“回千岁的话,一切都已布置妥当。”
“甚好,那就请各位先去落座吧。”长安道。
一群人簇拥着长安到了郡衙前的广场上。
长安抬头一瞧,见广场靠北用木板垫高了一块地方,上头放着桌椅,大约是给她布置的。
下面长长地排了四排桌椅,面向中间铺着地毯的过道,过道尽头是一座木制圆台,台上放着供案。
长安下了马。
待她落座后,其余有资格在这样的场合拥有一张桌子的人也按着身份高低纷纷落座。
广场周围人头攒动,前来看热闹的平阳城百姓见在主座上落座的疑似九千岁的太监居然这么年轻,嗡嗡的议论声一下子比刚才高了一倍不止。
裘氏父子挂着平静表情的脸仿佛数九寒冬冰冻三尺的河面,生堆火在上面也未必能融化出一丝波纹来。
长安并没有苛求他们,她知道以他们以往在平阳城呼风唤雨作威作福的经历来看,此情此景下能维持这样的表情已经不错了。
众人各归其位,少了假惺惺的寒暄恭维联络感情,场面一安静气氛便立时尴尬起来。
孟衢假装看了看太阳的高度,起身对长安道:“千岁,吉时已到,典礼可以开始了。”
长安点头:“那就开始吧。”
孟衢道:“还请千岁起身,与裘伯爷一同去圆台上焚香祭祖,祷告天地。”
长安不动,狭长的眸子斜着孟衢,问:“孟大人莫不是疏漏了什么?”
孟衢将今日典礼诸般流程在脑中过了一遍,疑惑道:“下官不解千岁何意,还请千岁示下。”
长安斜倚在椅子扶手上,幽幽道:“杂家不是跟你说过,如杂家这般非男非女之人,乃是这世间的第三种人。既要做杂家的义子,那必得与杂家是同一类人才行,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裘伯爷还未净身,焚什么香祷什么告啊?”
第599章 以横以制恶
孟衢目瞪口呆。
不仅他目瞪口呆,近处凡是听到她这番话的人个个目瞪口呆。
“下官、下官并未听千岁提过此事啊。”好容易回过神来,孟衢嗫嚅道。
“孟大人的意思,是杂家脑子糊涂了,在胡说八道?”长安声音轻缓,然而投过来的目光却似大晴天里下冰雹,不仅冻得人精神抖擞,还能砸得人脸皮生疼。
“下官不敢,只是……”孟衢扭头看向身边的裘氏父子。
所有人都看着裘氏父子。
五十多岁的人认个年纪轻轻的太监当干爹已经够让人伸舌嘲笑的了,若还要割了那玩意儿再认,那下半辈子干脆还是不要做人了。
“只是什么?裘伯爷子孙俱全,此时净身又不影响他传宗接代,有何不可?”长安似乎不能理解他们一个个都露出这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干什么,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道。
“长安,你不要欺人太甚!”被各种各样的目光看了半天的裘昊实在忍无可忍,蓦的站起身来喝道。
长安闻言,侧过头看了眼坐在她右手侧的陈若霖,两人都笑了起来。
她回头对裘昊道:“我说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忘了上次对我说这话被打得满地找牙了?”
裘昊面色铁青,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几案,对裘德仁道:“爹,我们走!”
“走?走哪儿去?”长安面色冷了下来,“想认我做干爹就让孟郡守把我请到这里,不想认了转身就走。你们把我长安看成什么人了?由得你们消遣的人?”
“我们自是不敢消遣你,但你也别想消遣我们!”裘昊一抬手,郡衙两侧跑出来二三百精兵,围观的人群中也挤出来大批手执钢刀铁棍,体型雄健的大汉,转眼就把不大的广场给团团围住了。
围观百姓看苗头不对,纷纷往后头退去,只留下几个胆大的还在近处探头探脑。
长安不动如山,只看着下头微微笑:“哟,有备而来啊。孟大人,口风挺紧。”
孟衢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有苦说不出,带着蚍蜉撼树的觉悟一脸绝望试图打圆场:“大家稍安勿躁,有话好说。”
“长安,你若见好就收咱们便相安无事,你若不给我裘家活路,拼着鱼死网破,你也别想活着走出这平阳城!”裘昊盛怒之下,气焰冲天。
“这是要跟我同归于尽的意思?”长安竖起一根细长食指,缓缓摇了摇,嫩红的唇角勾起弯刀的弧度,“就凭你们父子,还不够资格为我陪葬。龙霜。”
龙霜上前,身为女人,吹起口哨来却比男人吹得还要响亮悠长。
口哨声落,广场四周除了郡衙这一面外,其余三面的房屋楼宇之上纷纷传来瓦片被踩踏的簌簌之声,四十名背着箭筒挎着长弓的弓箭手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他们居高临下挽弓搭箭,箭尖所指,正是场中众人。
“这些弓箭手都是陛下从军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射箭的速度不会比诸位眨眼的动作慢多少,在诸位跑进郡衙躲避之前,绝对能在诸位身上留下几支箭来给诸位做个纪念。”长安端着茶杯轻吹热气,用闲话家常一样的语气道。
突然之间暴露在箭尖之下,原本带着旁观心态的人都坐不住了。
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日子过得越好就越舍不得死。平阳城过得最好的人大多都在这里了,箭悬在头顶上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干就坐以待毙。
他们不敢去找长安的理论,于是一个个都把目标对准了裘氏父子。
“裘伯爷,这是你们平阳伯府与九千岁之间的事,纵有误会,也无需牵连我等吧?”
“就是啊,有矛盾你们内部协商解决就是了,我等只是来观礼的。”
“裘都尉一言不合便召出这许多兵丁护院,一副要干架的阵势,往轻了说是忤逆,往重了说那便是犯上,便是说出去也是你们不占理……”
嗡嗡嘤嘤。
裘昊双眼通红,看着周围这一张张以往只会堆笑,此刻却面目狰狞的脸,猛的拔出腰间佩刀厉喝一声:“都给我住口!”
众人见他拔了刀,惊得后退不迭。
裘昊回身望着长安,一字一句道:“我裘家军功卓著,有先帝钦封的爵位,纵有行差踏错,也应当由当今陛下来治罪,轮不到你一个太监喊打喊杀!”
“你说什么?杂家没听清楚,再说一遍。”长安放下手中的茶杯,依然眉眼不抬,一副阴阴的模样。
众目睽睽之下,裘昊自然不可能被她一句话吓退,用更大的声音道:“我说,你一个太监,没有资格对我们裘家喊打喊杀!”
话音刚落,额上却突然多了一截堪称袖珍的白色箭尾。
孟衢盯着那截蓦然出现的箭尾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原是一支短箭,只是箭头和大部分箭身都没入了裘昊的脑门之中,所以只留了个箭尾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