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好说。趁着时辰还早,这就架上铁锅烧起煤炭来熔金吧。”长安道。
慧光一愣:“不知千岁熔金为何?”
“这金子若不熔化了,如何给菩萨塑金身啊?”
慧光闻言笑道:“千岁误会了,给菩萨塑金身并非把黄金熔化了往菩萨身上刷的,只要刷上生漆,然后贴上金箔便可了。”
长安不赞同道:“那是别人捐的金身,我长安捐的金身岂可用贴金箔这等寒酸的手段?必须把金子熔成金汁给我左一层右一层厚厚地刷。怎么?我这么重的金子都从山下抬上来了,慧光大师莫非还吝啬区区铁锅与煤炭?”
“不敢,不敢。”慧光不知这太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边派人去后院拿铁锅和煤炭,一边派人通知寺众保持警惕不可松懈。
铁锅架起来后,长安令人把搬上山的椅子放在殿前的台阶上,自己居高临下地坐了,对站在下头的慧光道:“昨夜杂家闲来无事就看了看这河神县的县志,县志里头对河神庙的第一代住持,也就是悲息住持颇为推崇,说他上能呼风唤雨,下能悬壶济世,乃是当世活菩萨。三十年前那次大决堤后,如果不是悲息住持路过此地施以援手,整个县幸存的百姓都可能死于洪灾过后的瘟疫。这般当世奇才,杂家若不能见上一见,委实遗憾。左右这会儿也没别的事,就请慧光大师去请悲息住持出来一见吧。”
慧光迟疑:“这……千岁容禀,悲息住持近来身体抱恙,真的不适合出来见客。”
“他若是自己走不动,杂家可派侍卫去抬他。”长安毫无商量余地地道。
慧光还想推脱。
长安湛亮的长眸一斜,道:“慧光大师何以这般推三阻四?莫非悲息住持已病入膏肓?从县志上的记载来看,悲息住持今年应该有七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啊,难道这活菩萨,也已到了坐化之龄?”
她话音一落,慧光还没说话,一旁的百姓倒先跳将起来。
“你这太监胡说什么?”
“这太监敢诅咒我们的活菩萨不长命,跟他拼了!”
“打死他!”
……
群情激奋蠢蠢欲动。
龙霜与兵丁们围在长安身边警惕着四周。
一旁慧光见状,气定神闲地对长安道:“千岁请恕罪,我们住持,真的不方便出来见客。”
长安也不与他废话,微微侧过脸,对在一旁闲极无聊的陈若霖道:“三日,劳驾。”
陈若霖勾起鲜妍的唇角,一言不发跳下台阶,如雄鹰扑兔一把就揪住了慧光的衣领,往长安脚下的台阶上一甩。
他身高腿长动作又迅捷,在场众人还未回过神来,慧光已受了重创——鼻梁骨给台阶磕断了,血流如注。
“知事,知事!”与他一同出来迎接长安的几位有身份的和尚大惊失色,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他们不敢上前,那些百姓却敢。许是受多了法不责众的言论熏陶,又许是让狄淳钟羡这两个官吃够了瘪催肥了胆,在他们眼中,眼前这个太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上山来滋事本来已经够该死的了,更何况还打伤了慧光大师?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下便有人去后院抬来一箱子的刀斧,二十来位壮丁拿了武器在手,仗着人多势众就向长安及她身边的侍卫扑来。
河神庙的和尚见状,纷纷避至一旁。
长安不动如山地坐在椅子上,眯眼瞧着他们。
原本一脚踩在慧光背上不让他起身的陈若霖倒是笑了起来,道:“阵势摆的挺大,且让我看看够不够塞牙缝吧!”他旋身上前,徒手撂翻了冲在最前头的两人之后,就夺了两把长刀在手,冲进人群双手同时挥刀,霎时便血溅如雨满目殷红。
龙霜被这屠杀式的场景所撼,对长安道:“千岁,他们不过都是普通百姓……”
“那你去跟他们讲道理啊。问问他们,为什么杂家处置了一个对杂家不敬的和尚,他们就要对杂家喊打喊杀的?”长安双臂搭着扶手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中全无半分怜悯。
龙霜无言以对。其实她也不是那是非不分的人,只不过怜贫惜弱乃是女人天性,她一时还未能完全摆脱这天性的影响。
陈若霖杀了十几个人,剩下的百姓才醒悟过来,对方居然真的动手杀他们,不是为了逼退他们的威胁,更不是为了警告他们的重伤,而是刀刀毙命毫无余地地逼杀。
怎么会这样?他们可是当地的百姓啊,当官的一下子杀了他们这么多百姓,要怎么向上头交代?慧光大师不是一再说他们只会以官威吓人,不敢真的对百姓动手的吗?
百姓们一退,陈若霖当即被晾在了中间,他左右看看,将手中砍人脖颈都砍缺了口的长刀一抛,大声抱怨:“无聊,无趣,毫不刺激!”
无视一地尸首,他回身走到长安身边,往台阶上一坐,仰起脸问她:“我脸脏了没?”
长安掏出手帕,将他脸颊上溅到的些微血迹轻轻拭去,道:“无妨,就算脏了也不过更添你的英勇罢了。”
陈若霖心满意足地靠在她的椅腿上。
长安伸出右腿,用鞋尖勾起还趴在台阶上的慧光的下巴,问:“你的靠山怂了,怎么办?”
慧光身心受创洋相尽出,这会儿也顾不得伪装了,呸的吐出一口从鼻子流到嘴里的血,他阴阴笑道:“只要庙里钟声一响,整个河神县的百姓都会赶过来保卫河神庙。有本事,你就把整个县的百姓都杀了。”
长安想了想,道:“我长安名声在外,便屠了一个县,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反正都是一些易受撺掇的无脑愚民而已,死便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到时候写道折子上去,就说河神县百姓是被河神庙妖僧所害,朝廷要派人来调查清楚这件事,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时间。那时杂家早已到了福州,天高皇帝远,谁奈我何?”
慧光脸一白。
幸存的百姓闻言面面相觑,有那胆小的把刀一扔就往庙外跑。
“不过,杂家今天上山是为了给菩萨捐金身来的,你这和尚做什么撺掇我杀人呢?身为佛门中人,这心肠也太过歹毒了。杂家今天既然来了,少不得要先度了你这面佛心魔的妖僧,让你皈依正统才行。那什么,金子熔好了没?”长安扬声问站在铁锅旁看着熔金的兵丁。
那兵丁答道:“回千岁,大部分都已融化了。”
“那么,谁来替杂家镀这个金身呢?”长安看左右。
“这么有趣的事,自然是我来。”陈若霖站起身道。
长安看着他微微笑:“那就有劳了。”
陈若霖下台阶时,忽的抬腿往慧光两条小腿上一踩,只听咔咔两声,慧光的腿骨应声而断,顿时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他却没事人一般从地上捡起与铁锅一起送来的铁勺,往锅那边去了。
“快去叫人,撞钟!”慧光知道今天自己恐怕真的是在劫难逃了,心一横就想拼个鱼死网破。
那几个有身份的和尚被长安这番做派所慑,都不敢擅动,倒是慧光的一名心腹,闻言飞快地向后院跑去。
长安朝那边瞥了一眼,并未叫龙霜等人去拦阻。
陈若霖很快舀了一勺金汁回来,扫视一眼台阶上的慧光,问长安:“先浇哪儿啊?”
长安托腮:“这个杂家也是外行,你看着办吧。”
慧光这才知道长安所说的度了他,竟是要给他活塑金身,一时吓得魂飞魄散,拼了命地想躲,可惜双腿已断,哪里躲得开?他伸长了手向他的同门求救,可此情此景下,谁敢来救他?
陈若霖欣赏够了他惊惶挣扎的模样,一勺金汁便倒在了他受伤的小腿上。
金子的熔点有一千多度,这一勺下去,痛苦程度比之商纣时期的炮烙之刑有过之而无不及。
慧光眼珠子都瞪凸了出来,野兽般嚎叫出声,那声音尖利惨烈,倒与庙中此刻响起的雄浑激昂的钟声相映成趣。
陈若霖瞧着有趣,又去舀了一勺过来,也不选地方,浇花般往他身上一洒。
慧光在地上翻滚嘶号,被烫熟的皮肉黏着衣服随着他翻滚的动作从他身上块块剥落,露出里头的白骨血肉,鲜血遍地,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庙里的和尚与还未走的百姓看得双股战战面色如土,有腿软跌倒的,有恶心呕吐的,更有那惊吓晕厥的,就连长安身边的龙霜都不忍直视,偏过头去看着一旁。
“三日,这样不行啊,你看,他这动来动去的,皮肉和金汁都剥落下来了,这要如何才能镀成金身?”长安道。
陈若霖一勺金汁直接浇在慧光脸上,看着彻底安静下来的慧光,他左手钳着下巴思考着道:“看来要先烫死了再浇别处比较好。”
“正是。只是他这具肉身已经不完整了。”长安略觉可惜。
陈若霖笑道:“这有何难,庙里少什么也不可能少了和尚。”他一探手便从旁边抓过来一名已经被吓破了胆的老和尚,问长安:“你看这个如何?”
长安上下打量那老和尚两眼,点头道:“嗯,这个不错,慈眉善目的一脸佛相。”
“那就这个了。”陈若霖抬脚欲踹断老和尚的腿。
老和尚心胆俱裂,噗通一声就向长安跪下了,连连告饶道:“千岁饶命,千岁饶命,你想怎样,我们悉听安排,只求饶命。”
“安排?我对你们能有什么安排?你们可是能号召全县百姓与官府作对的河神庙高僧啊,我何德何能,敢安排你们?”长安凉凉道。
这老和尚倒是个聪明的,这等情形下还能听出长安的话外之音,忙指着地上的慧光道:“都是他,都是他的主意。住持其实二十年前就已经神志不清了,他仗着自己是住持跟前得脸的弟子,还有替庙里下山采买在山下积累的人脉,把持了河神庙。又利用住持在河神县百姓心中的威望,佐以种种手段,煽动百姓全都听命河神庙以谋求私利。这些我们都知道,一开始也曾害怕过,只是劝他不听,后来,后来就……”
“后来尝到了甜头,也就不再劝他了,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与他一样的人。”见他说不下去,长安替他补充完。
老和尚惭愧地趴在地上,道:“千岁英明。”
长安站起身,缓缓步下台阶,站在老和尚身边,扫视一眼旁边站着的那些和尚和百姓,声音平和却有力:“僧道向来自称方外之人,既是方外之人,就不应过多干涉世间之事,更不应涉入权力斗争。因为在权力面前,没有善恶是非,唯有尊卑上下。你们遇见狄淳,遇见钟羡,见他们在你们步步紧逼之下步步后退,便以为,官不过如此,掌权者不过如此。今日我告诉你们,你们错了。你们那是运气好,遇上了官场中的清流一派,他们视奉公守法体恤百姓更胜于维护他们为官的威严。但是除了他们之外,绝大多数的掌权者,其实都长着我这样的一张脸。以下犯上,不杀奈何?你们以为你们拧成一股人多势众便可横行无忌,殊不知生而为腋,纵集腋成裘,也不过一件衣裳而已,能成什么气候?今日我留你们一条性命,不赶尽杀绝,那是给你们父母官面子,后面的路该怎么走,你们好自为之。”
众和尚与百姓战战兢兢不敢应声。
长安低眸,用足尖拱了拱老和尚,问他:“山下那些闻钟而来的百姓,你救还是不救?”
老和尚反应过来,忙爬起来道:“贫僧送千岁下山。”
长安见他识相,遂吩咐随行将黄金收拾一下,至于尸体,就留给庙里的僧人与这些幸存的百姓去料理。
金汁铁锅温度太高不能搬动,长安只得留下四名兵丁在这儿等锅冷了再抬下山,她带着陈若霖龙霜还有那名老和尚出了庙门,一抬头,却见钟羡与卫崇站在庙门外的墙根下,也不知来了多久。
第616章 钟羡的愿望
长安见了两人,脸上扬起笑容,道:“二位这是听到钟声上山救我来了?”
钟羡望着她,一双黑眸幽深似海,万千心绪如浪翻涌,却被他生生拦住,涓滴不漏。
“是啊,不过看来倒是我等多此一举了。”卫崇抱着双臂一脸散漫道。
“诶?纵用不上,你们这份关切之情我得承,今天中午我请客,说好了啊。”长安神情愉悦语调轻松,若只看表面,哪里想到她会是身后那扇门内尸横遍地的罪魁祸首?
一行人往山下走,刚下了一半石阶就遇到了第一波持械上山保卫河神庙的河神县百姓。
老和尚求生欲十分强烈,开口就对百姓道悲息住持二十年前就生了大病神志不清了,慧光这个妖僧用不光明的手段控制了整个河神庙,对内苛待打压他们这些僧人,对外巧言令色欺骗利用乡民。每次举办大型的祭祀活动,都将悲息住持灌了麻药,袈裟里面用细竹竿做成架子撑住他才使他在高台之上一坐几个时辰不动,以此来达到瞒天过海的目的。
众百姓骤然得知这样的真相,一时哗然。但也有那慧光的拥趸对老和尚的话持怀疑态度,质问老和尚为何只有他一人下山来,河神庙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撞钟?
老和尚还在思考如何解释百姓和慧光之死才能不引发双方冲突,钟羡忽然越众而出,走到长安前头,看着山道上的百姓道:“慧光煽动庙中百姓行刺钦差,已被我杀了,附逆百姓也已一同伏诛。”
百姓们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
长安看着钟羡的背影,心中一时酸疼难言。
短暂的沉默过后,有那亲人一早上山的百姓叫嚷起来:“你杀了他们?那我哥呢?也叫你杀了?”
“那要看你哥在不在行刺钦差的逆贼之中,若在,自是没能幸免。”钟羡看着出头叫嚷的百姓,神情冷漠。
“啊——我跟你拼了!”那男子性情十分暴躁,闻言竟等不及上山去看一眼,举着把柴刀就分开人群从那窄窄的石阶上向钟羡冲来。
钟羡毫不犹豫伸手拔剑,右胳膊却突然被人拉住。
他这一愣神,一只拿着袖弩的手便从他身后伸出,对着那冲上来的男子额头便是一箭。
男子仰面跌了下去,双目圆睁地死在了山道上。
众百姓又是一阵惊愣的呆滞。
钟羡骤然回头看向长安。
长安不看他,只下了两级台阶与他并排,笑意微微地对那些被死亡所震慑的百姓道:“还有谁想去为死人陪葬的,来,往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