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慕容泓转过身来,狐疑地看着长福:“你怎么知道?”据长福交代他一共就见过陈若霖两次,一次在夜里的千岁府,一次在榕城街道上。陈若霖在街道上总不至于坦身露体,难不成,在夜里的千岁府,他竟衣衫不整?
心中一冒出这个设想,慕容泓感觉自己平静了没一会儿的额角又突突直跳起来。
偏长福这个老实孩子不敢扯谎,实话实说:“那天夜里安哥……安公公办了一场宴会给奴才洗尘,宴后奴才因为新到了地方睡不着觉,又想着好久没见安公公了,就想去找他聊聊。走到安公公房前时,恰好看到那陈若霖从安公公房里出来,当时他穿着一件好生奇怪的衣裳,好像没穿一样,月光下都能看到他的身体。他也看见了奴才,还对奴才笑了一笑,那笑容也好生奇怪。哦对了,他笑起来脸上还有个酒涡。”
慕容泓虽然以前也从龙霜的奏报上见过说长安与陈若霖形影不离抵足而眠这样的字眼,但那毕竟十分笼统,让人无法想象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但长福此番描述就生动得多了,生动得让慕容泓觉着,如果陈若霖此刻站在他面前,他能让人活剐了他。
但是长安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渐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脾气,心里越愤怒,表面便越冷静。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做到不仅仅是表面冷静。如果在愤怒至极时还能保持冷静,也许……也许很多遗憾就不会发生,也许长安现在还在他身边。
所以即便都已经百爪挠心了,他还是可以很冷静地吩咐长福:“传朕口谕,让左相午后入宫见朕。”
是时候派人去福州探望一下病重的福王了,福州王位更迭在即,他不在意到底谁能继承这个王位,唯独不愿那个人是陈若霖。虽则一开始他认为陈若霖这样一个有着蛮夷血统的庶子不大可能有实力继承福王之位,但眼下看来,未必。若他没有这份实力,他父兄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长安与陶夭这两个有可能会影响到福州安定的人物留在榕城?
既是不应该出现的苗头,就该及时扼杀。他不想到时候杀个藩王之子还要上升到朝廷与藩地冲突的高度。
次日,陈若霖奉长安之命在潭州从张君柏手中抢走了逆首之妻陶夭,杀害傅言均,重伤张君柏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朝野。一时间,弹劾长安的折子又如雪片般飞向御案。与此同时,高烁的政敌们又发现了他新的把柄——高烁与有谋反之嫌的长安过从甚密,他唯一收在门下的学生,乃是长安那个太监的义弟!
这件事情一出,已被收监的高烁便知,此等情况之下自己若不认罪,为难的只会是皇帝。这是一场博弈,也许从当初他一时心软答应长安收下纪行龙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了他今天的失败。
他在狱中认罪,具折向皇帝自陈行为不检怠忽职守,请求贬黜。
长安与高烁同时被咬,慕容泓明白,以他如今的实力,能保一个便是万幸,断不可能两个都保下来。恰高烁认罪,他便忍痛将他贬去外地当官。而朝臣们对长安的攻讦,他则一概回以正派人去福州调查详情,待调查清楚了再议。
朝臣们成功地把高烁扯了下来,接下来便是今年科举的主考官之争了。要知道科举虽然看似公平,但作为主考,要从中做些手脚还是比较容易的。哪一方的势力能主持这届科举,哪方势力的人便多能从这届科举中脱颖而出,这几乎已经成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惯例。上次科举钟慕白和赵枢针锋相对虎视眈眈,旁人插不进手去也就罢了。但这次不同,丞相自分成左右相后实力太不如前,钟慕白如今态度不明,所以才有了这番主考官之争。
至于长安那个太监的事,暂且放一放也无妨,反正赢烨已经从兖州赶去了荆州,接不到自己的女人,这件事必有后续。待到后续来了,再接着弹劾他也不迟。
第666章 夫妻不和
高烁举家离开盛京这天,纪行龙去送行了。
高烁其实对他不错,虽然为人严厉了些,不苟言笑了些,但每次只要他去高府寻他,再忙他也会抽出时间来指点自己。他的书房连他高家的子弟都不能随便进,却破例让他进去。
纪行龙知道自己此举与欺师灭祖恩将仇报无异,面对被贬的高烁,他心中羞愧万分。但他还是来了。
高家人只知道他是高烁的学生,却不知高烁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拜他所赐,还跟他依依惜别。
高烁心中有数,却也没有表现出来,只在城外长亭即将离别之时,将纪行龙叫到了一旁。
面对昔日恩师,纪行龙连跟他目光相对的勇气都没有。
高烁看着眼前这个还不满双十年纪的少年,沉默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道:“你可知,我在狱中时只要提一句,将试题放在我书房的可能是你,那么不管是不是你做的,你都会死。”
纪行龙猛然抬眸看向高烁,目光疑虑。
高烁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继续道:“陛下了解我,知道我没有把握的话断不会乱说,所以哪怕找不到证据,他也会认定是你做的。而你身后那些人看到你暴露了,为了保护自己,他们不会让你有命等到审讯之时。”
纪行龙眼眶发红双唇抖动:“高大人,我……”
高烁抬手制止他说下去,道:“你今天还能来送我,让我挺意外的。官场人情如纸薄,虽然你还未入仕,但你终究是身怀此志,所以即便你今日不来,也不会有人说你什么。但也正因为你来了,我才决定对你多说几句。每个人在踏入官场之初,心中所怀志向各不相同,为达目的所用的手段也不尽相同。但是在我看来,有一种努力是最不值当的,那就是,拿自己的终生乃至性命,去换取功名利禄,那相当于用不可再得之物,去换取最易失去之物。一直未曾告诉你,令尊当年其实与我在同一间书院读过书,只不过比我高几届。我与他没有深交,只听过他的才名,与淡泊之名。他不堪东秦皇帝的昏庸与朝廷的黑暗,不惜在最好的年纪辞官还乡。你身为他的儿子,应当知道在你出生之初,令尊对你会寄予何等厚望?是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还是清白做人无愧于心?”
官道上遥遥传来一阵马蹄声,高烁抬头望去,是钟羡来了。
纪行龙自然也看到了,他抬袖子抹去眸中湿热,对高烁道:“东秦皇帝再昏庸,朝廷再黑暗,也没害死了我爹。”他只说了这一句,对高烁深深一揖,就转身走了。
他知道高烁对他说这一番话,多半是怜悯他年纪尚轻身边又没有父辈指点,所以才好意规劝。可他这番以德报怨,他却无法领受。
姐姐尚在受人监禁,他又哪来的资格清白做人独善其身?
钟羡是来给高烁送行的,当年在理政堂时,高烁毕竟做过他一段时间的上官,对于高烁的官声和人品,钟羡都是十分敬重的。此次高烁被人弹劾,钟羡就是为他辩护的众官员之一。与旁人不同的是,他不是为了讨好皇帝才去力挺高烁,他纯粹是因为自己相信以高烁的品行绝不会做出私泄考题之事。
他这一送,便送出好远,直送到豫山脚下,才在高烁一再的“留步”声中停了下来。
目送高烁一家越行越远,他心中有些郁堵。转身看到不远处的豫山,想到家中因为苦夏而病了半月之余的母亲,他便调转马头往豫山去了。
反正都已经来了这里,不如上去给母亲求个平安符。母亲一向信这个,又是他求来的,想必母亲收到心中定然高兴。顺带的,也可以给长安求一个。长安每次来信报平安都会给他带东西,有时候是海螺琉璃盏之类的玩赏之物,有时候是福州那边的特产。他没有她这般能搜罗,下次再写信给她都不知捎带什么给她好了。一枚平安符,也正是他对她最大的寄望。不论如何,平安就好。
钟羡策马来到半山腰上,耳边忽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求救之声,声音很微弱,若不是他耳力过人,很可能就被哒哒的马蹄声掩盖了。
钟羡勒住缰绳,细细分辨了一下,那声音似乎是从山道下面的陡坡下传来的,听着是个女子的声音。难不成是有人不慎滚下去了?
他在路边找了棵树将马栓上,自己就扶着树干下到陡坡下面去了。
循着声音走了片刻,便见一名做侍女打扮的女子头破血流的躺在一丛灌木下面,在她上方的草木多有被压折的痕迹,看来的确是从上面滚下来的。
那侍女意识尚清醒,见钟羡出现在面前,目光还有些发直。
钟羡大略打量了她一下,见她四肢并未出现明显的骨折或扭曲现象,便没急着去扶她,只站在不远处问她:“姑娘,你自己可能起身?”
裁云困窘又痛苦地摇了摇头,道:“我右臂和左脚都不能用力了。”
钟羡闻言,着意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近处无人,这也不会是个陷阱,这才过去将侍女扶了起来。
“谢谢钟公子。”裁云低着头道谢。
钟羡却是一愣,疑惑:“你认得我?”
我家小姐从情窦初开就喜欢你,喜欢了几年,等了你几年,我作为她的贴身丫鬟,又怎会不认得你?裁云心中苦笑,也知自己说漏了嘴,遂也没再隐瞒,忍着伤势勉强对钟羡欠身行了个礼,道:“奴婢是卫尉丞夫人的侍婢,陪同夫人上山进香时不慎从山道上摔下来的。”
卫尉丞夫人?钟羡稍一思索,便想起了她说的是谁。不管是卫尉丞夫人还是雍国公长房嫡孙女,身份都算显赫了,而看这侍女穿金戴银的,应该也不是普通的使唤丫头,居然会从山道上滚下来……
钟羡心知这中间定有猫腻,但毕竟是他人家事,他也无意多管,当下便没说话。只是这侍女确实行走不便,这山坡又十分陡峭,他只得将她背上了山道。
上了山道之后,钟羡听这侍女说她滚下来没一会儿,她家小姐和姑爷应该还在山上,他便打算将这侍女暂时安置在路边,上去通知她家人一声。结果刚把她放在路边,他还没来得及上马,便见一辆马车从山上匆匆下来,卫尉丞孙捷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名随从黑着脸跟在马车后面。
裁云一看到那马车便叫了起来:“夫人,夫人,奴婢在这里!”
马车骤然停下,接着一名姿容出众的年轻妇人便在仆妇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见到坐在路旁树下满脸是血的侍女,忙忙地迎了过来。
“裁云,你怎么伤成这样,别处可还有伤?”裁云是自小就伺候张竞华的,主仆二人情分匪浅,见裁云伤成这样,还是替她受罪之故,张竞华伤心不能自已,眸中泪光涌动。
裁云忙挣扎着站起身来,安慰她道:“夫人莫急,奴婢没事。不过此番,却是多亏了钟公子出手相救。”
张竞华听她说钟公子,一转身看到钟羡就站在山道另一边,一时怔住。
其实她有此反应并非是对钟羡还有非分之想,她早已嫁做人妇,钟家也已向孔家提亲,她心里清楚得很,这辈子他们是断无可能的了。只是……只是,若你喜欢一个人太久,又不见他太久,当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时,难免都会让人有那么一瞬的失神。
但就这么短短的一瞬,身边就有人不悦了。
孙捷策马来到张竞华和钟羡之间,也不下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钟羡,皮笑肉不笑道:“钟公子可真是无处不在。”
钟羡蹙眉,他和这孙捷一个在理政堂办差一个在宫内办差,除了上朝,私下里根本就没什么见面之机,也不知他这句无处不在从何说起?不过他这倨傲无礼的模样委实令他不悦,于是他也不客气道:“怎么,难不成这豫山孙大人来得,我便来不得?”
“钟公子说笑了,这豫山别说来得,就算是买下,对你们钟府来说,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孙捷道。
钟羡见他越说越不可理喻,遂失了与他谈话的兴致,兀自上马,对他道:“抱歉,钟某还有事在身,恕不奉陪了,借过。”
孙捷与他面对面地僵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轻扯缰绳让到一旁,让他过去。
钟羡走后,孙捷扭头去看张竞华。张竞华却看也不看他,和随行仆妇将受伤的裁云扶上马车,自己也紧跟着钻了进去,将车帘一放,命车夫下山。
回到镇北将军府,孙捷出门当差去了,张竞华在裁云房里看着大夫为她诊治。得知裁云是右臂脱臼,左脚脚踝扭伤,外加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张竞华才真正松了口气。
裁云躺在床上,看着坐在旁边怏怏不乐的张竞华,低声道:“小姐,姑爷的事,要不你还是回去跟夫人说说吧。他对奴婢动手不要紧,奴婢就怕,将来万一他对你动手,可怎么办?”
要说张竞华刚嫁来孙家之时,因她娘家显赫容貌不俗,那孙捷也是很喜欢她的,只是他武将出身为人粗鲁,不太得张竞华的喜欢。
新婚的腻歪期过去后,这孙捷渐渐觉察出张竞华对他的冷淡,加上那阵子张竞华身体状况不太好,一直在调养着,也一直没能怀上身孕,他便有些猜忌起来。后来也不知从哪儿听人搬弄是非,说张竞华钟情太尉之子,嫁给他不过是碍于父母之命,他对张竞华的态度便一落千丈。
他是个武人,猜忌心重却又不惮于放在脸上,在家时除了要求张竞华尽一个妻子在床上的本分外,对她旁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可一旦张竞华出门,他却又防贼一般看得紧。
张竞华本来就不喜欢他,又受他如此冷待磋磨,在孙府的日子过得可谓是度日如年。今日去豫山上香,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散散心而已,不料这孙捷却又硬要跟去。
上完香出来,孙捷问张竞华在佛前许了什么愿?张竞华道说出来就不灵了。谁料这孙捷就变了脸,质问张竞华是不是许了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的愿望。张竞华气得不行,更不想理他。裁云见两人之间又剑拔弩张,便上前为自家小姐说明,说她许的不过是希望家中父母康健之类的愿,话还没说完,孙捷骂一句“我与夫人说话,岂有你这贱婢插嘴的份?”抬起一脚就将她踹下了山道。
裁云此时想来还心有余悸,姑爷是个武人,若真要跟小姐动起手来,小姐哪受得住他一拳一脚的?于是便更为焦急地看着张竞华。
张竞华却只是摇了摇头,眸中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们若是心疼我,又岂会将我嫁与他?这场婚嫁定的是我的终身,为的,却不是我的终身。我早就看清楚了,也想明白了。”
裁云想起那钟公子,明知她只是个下人,还肯纡尊降贵背她上山,那人品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小姐若是能嫁给他,不知会有多美满。可惜,可惜小姐这辈子身在富贵,心却在穷途。
第667章 有孕
纪晴桐出嫁后不久,纪行龙就搬离了安府,如今李展也不在了,他更是再不踏足安府半步。
他原先赁了一户人家的一间屋子,后来尹衡说那样的环境不清静,不利于他读书科考,借钱给他单独赁了个不大的宅子。
尹衡基本上不来纪行龙的这间宅子,但高烁离京的这夜他来了。
当时纪行龙正在灯下苦读,见他来了,便搁下书卷给他张罗茶水。两人闲聊了几句,尹衡忽然看着纪行龙道:“你放入高烁书房的那张纸,并非当日我给你的那张。”
纪行龙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讪讪,问:“你怎么知道的?”
尹衡眉头微皱,不答反问:“为何要另写一张?”
纪行龙道:“我不是故意的,实是你给我的那张纸我在洗衣时忘了拿出来,泡了水,故此不得不另写一张。好在我熟悉高烁的字迹,仿得还算相似,没引起旁人怀疑。”
“泡了水?”尹衡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眼睛盯着纪行龙看。
纪行龙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了?”
尹衡瞧他那模样不似作伪,就问:“那弄湿的纸呢?”
“我捏成一团扔灶膛里烧了,怎么了?”纪行龙一脸不明所以。
“没什么。”尹衡顿了顿,叮嘱他“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纪行龙点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提它作甚?对了尹兄,那我今年的科举……”
“答应你的事我自会为你办到。你拿几份你做的文章给我。”尹衡道。
纪行龙大喜,很快便寻了几份自己做的文章出来给尹衡,作揖道:“一切就拜托尹兄了。”
他的笑容维持到尹衡离开他关上院门。
尹衡给他的那张纸确实是弄湿了,却不是因为泡衣服弄湿的,而是他心中纠结,拿着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不慎碰翻了桌上的茶杯沾湿的。
纸湿了之后,他就看到那张纸的背面居然显示出一份名单来。他不认识名单上的那些人,但这沾了水才能显示出来的名单却让他感觉不安。
主考官泄露考题什么罪他知道,左右不会要命,可这份神秘的名单呢?会要命吗?
他不知道。
但这份名单却让他知道了,如果他不将这张纸放去高烁的书房,自己怕就有危险了。
所以他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找了张纸只把考题给誊了下来,然后放去了高烁的书房,装作对其它的事情一概不知。反正尹衡给他的纸从表面上来看也就是这样而已。
果不其然,尹衡他们对于高烁被贬这个结果似乎还不满意,否则的话也不会过来兴师问罪。
纪行龙靠在门板上,一时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如不是他不慎弄湿了那张纸,真把那张纸放去了高烁的书房,高烁一旦有了性命之忧,还会为他守口如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