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这边正吃着呢,陈若霖就来了。
妇人慌得站起身来,将孩子也从座位上扯了下来,站在一旁。
“你今天倒是来得快,吃饭了吗?”长安见陈若霖进门就打量那对母子,笑问。
“尚未。”陈若霖只看了那妇人一眼,目光就落在那个不知道害怕,还仰着头看他的孩子脸上。
长安吩咐下人再添一双碗筷过来,又叫妇人和孩子上桌吃饭。
“阿娘阿娘,他的眼睛和我一样。”小男孩看了陈若霖一会儿就高兴地对他娘说,“他是我爹爹吗?”
妇人想去捂他的嘴,当着陈若霖的面又不敢,只得尴尬地把孩子搂在身侧。
“你说巧不巧,刚好回来的路上被我遇到。”长安看看陈若霖,又看看那孩子,道“这般坐一起,对照下来便更像了。陈三日,你有儿子了。”
“我有儿子,你开心什么?”陈若霖看她。
“你后继有人我怎么就不能开心了?不许我开心,想自己偷着乐啊?”长安反问。
“先吃饭。”陈若霖收回目光。
这一顿饭,大约也只有长安和那个不懂看气氛的孩子吃饱了。
饭后,陈若霖起身,叫人进来把妇人和孩子带出去,对长安道:“我先带她们回去。”
长安看着他这不温不火的模样,忽然有些不放心,叫住他道:“陈三日,虎毒不食子。”
陈若霖转身看着她笑,眉梢微挑道:“要不你也跟我回去?”
长安挥挥手,示意他快滚。
接下来两天,长安都混迹在夷人一条街。她在这里交了个朋友,也就是送她短刀的那名夷人,这人本名叫科恩,入乡随俗给自己起了个名叫大鲲,磕磕巴巴的会说一两句本地话,遇到长安这个会说夷语又见多识广的“本地人”简直欣喜若狂。
长安比较青睐夷人的造船工艺,毕竟他们这些船能漂洋过海地来到福州做生意,可见质量不错。大鲲听说她要造船,就带她去找街上一个略懂造船相关的夷人。
长安听着那个红鼻子啰里啰嗦地说了半天,意识到就算是古代的船,也不是她想象中那么好造的。与其浪费这个财力人力物力,还不如直接问他们买一艘。
只是如果她现在买,看守需要人,维护也需要人,只怕陈若霖会趁机安插眼线过来,所以还是暂缓再说。
到了夜间,长安吃过饭沐浴完,正坐在房里一边用干棉布擦头发一边想着后面的路到底该怎么走,陈若霖来了。
“平白得了个儿子,就让你新鲜了两天啊?”长安将棉布放在一旁,坐在镜前梳头。
陈若霖往她床上一躺,手抵额头,不说话。
“怎么了?”长安回身看他。
“你想知道结果?好啊,我告诉你,人被我杀了。”陈若霖道。
长安梳头发的手一顿,问:“你把那女子杀了?”
“母子都杀了。”陈若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长安微微笑,“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
长安盯着他看了半晌,问了句:“你疯了吗?那孩子一看就是你的。”
“是我的,那又怎样?”陈若霖反问。
“你杀了自己的儿子,还来问我‘那又怎样’?是人吗?”纵然知道他的为人,但这一刻,长安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被质疑不是人,陈若霖不怒反笑,神情甚至还有些好整以暇,站起身向长安走来,道:“同样的事情慕容泓也做过,过后你还是和他一样好。到了我这里,就变成不是人了,嗯?”
“情况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陈若霖伸手撑在梳妆台上,将长安圈在双臂之间,俯身看她:“你是觉着他别无选择,而我可以选择,所以不一样?可就本质而言,不都是父亲杀孩子吗?哪里不一样?”
“他没有直接杀了孩子,他只是杀了皇后,在皇后想要谋害他的情况之下。”
“你自己觉得这个借口有说服力吗?慕容泓工于心计,他能看不出来皇后要谋害他?非得把自己逼到不得不杀死孕妻的地步?他完全可以等到皇后把孩子生下来再杀她。我看他根本就不想要那个孩子,所以才不惜以身试险以便名正言顺地杀掉他吧。”陈若霖目光沉沉地俯视着长安,“别自欺欺人了,你从来就没什么接受不了的。有的,不过是愿不愿意接受罢了。是你要的,哪怕罪大恶极,你也会找借口为他开脱。不是你要的,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罪不可赦。我没说错吧?”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长安背过身去。
“为什么不想说,是无话可说?还是懒得说?”陈若霖伸手拨弄着她的长发,“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要别的女人给我生孩子。你在路上遇见一个,不说劝她们不要来找我,还把人带到我面前。你想试探些什么?嗯?我如今给你结果了,你却还没给我答案,你觉得我会走吗?”
长安从镜中冷冰冰地看着他,道:“我就想看看你到底还有没有人性,你给出的答案是没有。我知道了。”
“用两条人命来测试我有没有人性?那你告诉我,这样做的你,又有没有人性呢?”陈若霖也从镜中看着她。
“我想过你可能会不认他,你可能会杀了那女子,但我没想过你会连孩子也杀,毕竟虎毒不食子。”
“是吗?原来我在你心里还有这样善良的一面?”陈若霖从她手里拿过梳子,慢条斯理地给她梳头“继续给自己开脱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头发没干,也睡不了觉。”
长安身子向前,双肘支在梳妆台上,双手撑着额头。
她不说话,陈若霖便也不说话,只一下一下慢慢地给她梳着头。
良久,长安放下手,从镜中看着陈若霖,问:“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杀了那个孩子?你厌憎你的父亲,但你这样做,岂不是连你父亲都不如?”
“一个不被父亲期待的孩子活在这世上会遭遇些什么,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亲手结束他注定坎坷的一生,是我作为一个父亲,所能给他的最大的仁慈。”陈若霖道。
“他这一生是坎坷还是顺遂,还不是在你一念之间?”
“在我一念之间?呵,你想得太简单了。首先,这个孩子本来就不应该存在,我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误来承担这个后果?其次,比之于他,我定然更喜爱在我期待中降生的那个孩子。可他是我的血脉,纵然我不喜欢他,他也会肖想继承我的一切,就如我想继承我父亲的一切一样。我为什么要给我自己以及我喜爱的孩子留下这样一个隐患?当然,他生得很可爱,很像我,所以我虽然杀了他,心情却很不美妙。在动手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与他,与他母亲有关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别想跑,统统都得去给他陪葬。”
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模样,长安再想到那个小名叫囝囝的孩子,心里难受到不行。
这件事与慕容泓那件事不同之处就在于,皇后的那个孩子还在她肚子里,她并没有亲眼见过他。而这个孩子却是活生生出现在她眼前的,他吃过她递给他的东西,跟她说过话,对她笑过……
“这十多年来,你睡过那么多女人,这并不是唯一的一次意外,对吗?”长安问他。古代的避子汤效果难道比现代的避孕药还好?吃避孕药都不是百分百能避孕。
陈若霖弯起唇角,从镜中看她:“你刚想到吗?”
长安发现自己真的低估了他的心狠手辣,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你走吧。”长安表情木然。
陈若霖见她那样,轻笑一声,刚想说话,长安猛然站起转身将他用力一推,大声道:“走啊!”
“这般惺惺作态,能让你自己心里好受些?”陈若霖问她。
“陈三日,以后你遭遇何等悲惨境遇都不足为奇,因为给你机会过正常人的日子你都不要!”长安双眸怒火熊熊地瞪着他,也不知到底是在为他们之间谁的所作所为而愤怒。
陈若霖伸手过来握她的手腕。
长安往回抽。
陈若霖强硬地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他身前,逼视着她道:“什么是正常人的日子?从早到晚都为油盐酱醋吃喝拉撒忙碌才是正常人,我有更高的志向就不是正常人了?那只是你的见解,不用费尽心机强加给我,因为你不可能成功。这次的事我想足够让你明白,谁也别想把我要的夺走,谁也别想把我不要的硬塞给我,这才是我陈若霖!”
“你疯了!”长安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美丽又危险,像是有人鱼坐在岸边唱歌的深渊。
“我疯了,你又好到哪里去?”陈若霖表情又云淡风轻起来,左颊上那枚月牙儿若隐若现。
他将他那张极尽华丽的脸凑在长安眼前,仿佛告诉她什么秘密一样低声道:“就在一个时辰前,我把他带到我房里,用一块帕子蒙住他的眼睛,跟他说这是一个游戏。他就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我就用你送我的那把短刀,砍断了他的脖子。也不知是那脖子太幼嫩,还是你送我的刀太快,我真的感觉自己还没用力,那头就掉下来了。我如释重负,总算,我的儿子不用承受我所承受过的一切,而且因为动手的是我,我相信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感觉到痛,多好啊。”
他将梳子塞进长安被他攥住的那只手中,微笑:“多谢你把他带到我面前来,让我有机会永绝后患。”说完,他就放开她的手,转身走了。
次日,又是个雨天。
夏天下雨的时候长安身上的伤疤并无异样,可是随着天气渐凉,下雨的时候,身上那几道深的伤疤总是有些酸痒。
钟羡大约听说了福州多雨,给她寄了很多药油,多到长安给他回信中写再寄库房都放不下了他才作罢。
长安让圆圆给她擦了药油,撑伞来到观潮厅。
厅前月台上落了一层枯黄的松针,被雨水冲得横七竖八,一片狼藉。
长安正站在门槛内发呆,薛红药来了。
“千岁。”她唤长安一声。
长安转身,见是她,面色缓和,道:“你来了。你爹身子大好了么?”
薛红药点头,道:“已无恙了。”
“那就好。”
“千岁,你今晚能去我们那儿吃饭吗?”薛红药今日依然是一身红裙,发髻上插着长安送她的红珊瑚流苏珠钗,打扮得十分娇艳动人。
“怎么,莫非有什么事?”长安笑问。
薛红药有些赧然,道:“桑大娘和我爹决定在一起过日子了,想请大家伙儿吃个饭,就算是过了明面儿。”
长安道:“这是好事啊,也不用去你们那儿了,就在这观潮厅办个筵席吧,爷请。”
薛红药抿唇笑:“也好。”顿了顿,她见长安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又道:“千岁,我给你唱一段吧。”
“好啊。”长安就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薛红药退后两步,摆出架势,刚要开唱,吉祥进来禀道:“安公公,盛京来人了。”
长安示意薛红药稍等一下,吩咐吉祥:“带进来。”心中却有些狐疑,半个月前刚跟钟羡通过信,怎么又来人?莫不是盛京出了什么事?
人被带进来后,长安发现这人她不认得,遂问:“你是何人?”
那男子行了大礼,道:“属下傅金,奉陛下之命,捎一物给千岁。”说罢,双手呈上一只上了锁的铁盒给长安。
长安拿过来一瞧,那锁倒确实眼熟,是慕容泓惯用的锁。他幼时因为身子不好,所以他兄嫂给他置办日常所需的物件时都往吉祥如意延年益寿上靠,连这平常用的锁,都做成长命锁的模样。
“钥匙呢?”长安问那男子。
男子道:“陛下不曾给钥匙。陛下说千岁要开盒,直接将这锁砸了便是。”
长安:“……”到底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用这样残暴的手段提防旁人偷瞧?
第687章 长安自省
筵席结束后,长安独自回到自己房里,坐在桌旁看了会儿被她放在柜子上的那只铁盒子,就开始找工具折腾那把锁。
剪子,刀,铁骨鸡毛掸子。
铁盒铜锁,又是御用之物,质量那叫一个好,长安汗都出了一身,也没能把那把铜锁给拆下来。
最后找来的那把刀都崩断了,长安把刀柄往地上一扔,摸着手背上被崩断的刀刃划出的细细血痕,心里忍不住生起气来:从来都是这样不会体谅人!
她生了气,便不想去看那盒子里是什么了,依然把盒子扔回柜子顶上,自己爬床上睡觉去。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双腿滑下床沿坐起身来,侧过脸看向柜子上的那只盒子。
这时门上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上面。
长安又看门。
“开门。”撞了一下之后,陈若霖在外头敲门。
长安听着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她也不怕,起身过去将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