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纪行龙垂下脸,泪如雨落。
长安消失在门外。
纪行龙沿着墙角滑坐在地,痛苦地用后脑勺狠狠地撞了几下墙,悔不当初嚎啕大哭。
回到安府,长安想起方才她斥责纪行龙害死了纪晴桐,而事实上,她才是那个始作俑者。再看到纪晴桐曾经住过的屋子,心中难过不能自已,到厨下去拿了壶酒回房。
独自坐在房里喝了几口酒,辛辣的味道沿着食道一直烧到胃里。她蓦然就想起了今天得知尹蕙有孕的那一刻,那种烧心灼肺的感觉。
陈若霖这个男人惯会一针见血。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即便她不求名分不求地位不求最后能与慕容泓在一起,但她到底还是想求他一颗真心,一颗曾经真正爱过的真心,好让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牺牲,就算自私,也自私得值得。
可是,一边用他们最是情浓之时她给他许下的承诺叫她回来,一边跟尹蕙上床的他,对她有真心吗?
那个在海边等夫君的老妇人说,要知道值不值,除非他做你,你做他。
若是如此,那便是不值了。
耳边传来敲门声,长安抬起头,刚想叫人进来,忽觉脸上有点凉凉的,伸手一擦,才知道自己居然泪流满面。
她用袖子擦干净脸上泪痕,又掖干眼角,揉了揉脸,自觉不会露出痕迹了,才扬声道:“进来。”
她原以为是吉祥或者许晋,谁知推门进来的居然是云胡。
云胡进了门,抬头看到双眸过于水润的长安就愣了一下,不过是极短的一瞬间就移开了目光。
“是你啊,过来坐。”长安招呼他。
云胡跛着脚走近,在长安对面坐下。
“没有茶,只有酒,喝吗?”长安开玩笑。
云胡看着她面前的酒壶,再看看她泛红的眼眶,居然轻轻地点了下头。
这下轮到长安惊讶了。
不过既然是她主动问的,他也应了,她自然不好无故反悔,就拿茶杯给他斟了半杯,递给他。
云胡接过,慢慢地喝了一小口,呛得咳嗽不止。
长安笑道:“原来你不会喝酒。”
云胡咳得双颊泛红,发现自己确实受不了这股味道,也就没有勉强,放下了茶杯。
长安道:“你来找我是为了去寻找你故人之事吧?你可记得他的住处?若是不记得,有名字也行。你把你知道的信息写出来,明日我派人替你去找。”
云胡摇了摇头,在长安疑惑的目光中将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她,还有一张写了字的纸。
纸上写道:抱歉,故人之事是我骗了你。当初我提议你替我寻回殊言,我余生为你弹琴,本是一笔交易。如今你放我离开,便是我欠了你的恩情,而且你还送了猫给我,所以我想赠一本琴谱给你聊作补偿。你离开福州时,这本琴谱我还没写完,无奈之下才谎称在盛京有故跟着你过来。今日终于写完了,请你收下。
长安看完了,摇头笑道:“琴是我抢来的,猫是我捡来的,你欠我什么啊,实不必放在心上的。”
云胡垂下眼睑,不说话。
“既然是这样,好歹我们相识一场,也能算朋友吧。你既来了盛京,那就让我做几天东道主,带你在盛京吃吃玩玩,你也顺便想一想到底想去何处安身,我离京时再将你带走,可好?”出了尹蕙这事,长安心彻底冷了,想着在盛京多呆也没意思。和慕容泓做了了断,再解决了尹衡,最后与钟羡告个别就走吧。天热也不要紧,早些回福州去。
云胡想了想,再次轻点了下头。
次日恰好钟羡休沐,一大早就到安府登门拜访来了。
长安虽知道了背后捣鬼的人是尹衡,但为免打草惊蛇,也不能大白天大张旗鼓地去拿人,更不想进宫面对慕容泓,所以正准备带云胡出去吃喝玩乐呢。见钟羡来了,当即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出去玩,有没有东西好吃,环境清幽,风景又不错的地方推荐?”
钟羡稍稍一想,道:“有。”
宫里,慕容泓在天禄阁忙了一上午。正如长安所言,她在福州时,百官知道天高皇帝远,纵弹劾了也收效甚微,所以没什么弹劾她的人。如今她这一回来,弹劾她的折子又如雪片般飞上御案,罪名无外乎滥杀无辜勾结藩王抗旨不遵等等。他一一看了,捡能驳回的驳回了,不好驳回的则统统留中不发。
用午膳的时候总算有些闲暇,他却又想起了后宫这一摊子污糟事。
在得知尹蕙有孕之前,他没有怀疑过尹蕙,毕竟是为他挡过箭的女人。刀剑无眼,那一箭射过来,肉身去挡,是生是死全看运气。但是她怀上了,就不由的他不起疑心。
为什么这么巧?
这些年太后捏着端王,他临幸过几个嫔妃都没有孩子,为什么偏偏他设计太后怀孕后,尹蕙就也怀上了?而且去年尹蕙生辰并未来请他过去,为何今年就请了?若非陶行妹那枚荷包,他也不会过去,一切,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一般。
还有他醉后将尹蕙当成了长安,如果不是长福说他以前也曾醉后将长福当成过长安,他原本也是要起疑的。如今看来,醉后将尹蕙当成长安,真的只是凑巧吗?
但是这一切现在都不确定。尹蕙不是赵宣宜,他也不可能像对待赵宣宜一样对待她。她腹中这一胎如今内外咸知,在他无后的情况下是决计不能去动的。而这一切若真的是太后设计,那老妖婆八成又是想故技重施,更不会让他有机会去动她腹中这一胎,若是给他机会,必然也是陷阱。
所以尹蕙这一胎,如无意外,怕是得生下来。
他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和不喜欢的女人生了……
每每想到这些,他就痛苦得头都要裂开一般。
“陛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长福见慕容泓坐在桌旁,拿着筷子不吃饭,却眉头紧皱地伸手抚额,关切地问道。
“不必。”慕容泓放下手,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和长安好好谈一谈。他唯一所求就是她不离开他,他甚至都不敢再要求她能继续爱他,只求她不要离开他。条件随便她提,他什么都答应,只求她如先前承诺的那般,一直陪着他。
用过午膳之后,袁冬来向慕容泓作汇报。慕容泓随口问了句:“长安今日在做什么?”
袁冬道:“回陛下,上午安公公与钟公子一道带着她府里的那名琴师去了郊西无名山上的秋静山居。”
“那是什么地方?”
“就是个喝茶吃饭听琴下棋的地方,听说风景不错,茶饭也好吃,京中如钟公子这般的高门子弟爱去那里消遣。”袁冬说得详细。
慕容泓垂眸不语。
他不说话,袁冬也不敢罗唣,就低着头侍立在一旁。
“那名琴师,可是她在去福州的路上收的那名腿脚不便的琴师?”过了一会儿,他问。
袁冬道:“是,此番安公公从福州回来,除了福王府那五十侍卫外,就带了吉祥和这名琴师两人。哦,还有一只猫。”
“猫?什么猫?长安养的?”慕容泓忽然抬头。
“不是,是琴师的猫。”
琴师,猫……
“你盯着安府那边,看看哪天长安不在,派人召那名琴师进宫,朕想见一见他。”慕容泓吩咐袁冬。
第706章 好好谈谈
无名山秋静山居,云胡和钟羡刚刚琴笛合奏了一曲。
两人都技艺纯熟,相貌也是赏心悦目,一曲奏完,长安直接往桌上一倒,万分陶醉道:“啊,我醉了,我醉了,这也太好听了吧!”
钟羡见惯了她的痞态,自是习以为常,倒是云胡瞪大眼睛愣了一下,而后才低下头微微笑了笑。
长安一坐直身子,刚好看到他在那儿低着头笑得唇红齿白的,像一朵静静绽放的水莲花,别样温柔。
“云胡,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若是遇上心仪的女子,要记得多对她笑。”长安道。
云胡哪受得住她这种调侃,当即红着脸起身去别处了。
钟羡在长安对面坐了下来,将笛子放在桌上,看着她道:“你开心得太过了,看上去有点像不是真的开心。”
“多虑了,我是好久没这么开心过,开心得有些生疏了。”长安为他斟了一杯茶。
钟羡默了一下,道:“夔州……”
“诶,打住打住!今天我们不谈国事。不止今天不谈,以后也不谈。我是想明白了,以后啊,就是天下事,公等在!我一个女人跟着掺和什么?是美酒不好喝,还是丝竹不好听啊?风轻云淡享受人生不好吗?”长安道。
“你若能真的这么想,自是极好的。我见你没有带圆圆她们回来,是还要回去福州吗?”钟羡问。
长安点头。
“回去……嫁给福王?”
长安再点头。
钟羡又默了一下,才道:“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到你会爱上陈若霖。”
长安坦然道:“我不爱他,但是人总是会变的嘛。我知道以前我跟你说过,我要么不嫁,要嫁只嫁给爱情。我现在不期待爱情了。谁能对我好,让我过逍遥自在的日子,我就嫁给谁。再说陈若霖其实也没那么坏,苦人儿来的。知道我爱钱,王府库房钥匙都给我了。我对他并非全然真心,能得他如此相待足矣。”
“你既有此觉悟,何必这般着急呢?也许,也许再等等,会等到既与你相爱,又能对你好,让你过逍遥自在日子的人。那样岂不是更好吗?”想到上次与陈若霖的会面,钟羡总有些不放心。
长安缓缓摇头,道:“想必你也看得出来,近些年我总是过得不开心。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我怎么就越过越不开心呢?这次回来我才明白了,原来我不是不开心,而是太累了。这种累,就像是一个长年忍受干渴的人驮着一个巨大的水缸到处找水,心里想着一定要把这口水缸装满了,这样,也许后半辈子都不用担心没水喝。但他却没有想过,当这口水缸还是空的时候,他能背得动,当它装满一半水或者全部装满水的时候,他还背得动吗?背不动,就只能放下,不然会被压死的。我不想再背着这口水缸,更不想去等把它装满的一天,因为等得到等不到,只有天知道。受够了背着水缸,找到的所有水都存入缸中,而自己却始终在忍受干渴的日子,我现在只想找到一口水便喝一口水,就算余生都要不停地找水,但至少我的背上,不再有那口让我不堪重负的缸。”
钟羡看着她,“听你这样说,我很难过。”
长安笑起来,问:“为何?我如释重负了,你反倒难过起来?”
“因为上次你对我说你只嫁给爱情时,你眼睛里是有光彩的,一种对未来充满了美好期望的光彩。但现在,你说这番话的时候,那种光彩没有了。就仿佛,你对余生已全然没了期待,只是得过且过。”钟羡道。
长安想了想,道:“那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我还年轻吧。你可以把这种改变看做是一种成长。”
“在兖州你对我说过了,懂得取舍的过程才是成长。可若成长只是让人越来越没有期待,那因何而取,又为何而舍呢?”
长安伸手撑住额头,无奈:“文和啊文和,我难得回来一趟,咱们也难得相聚一次,你确定要开始跟我论道吗?”
钟羡收回目光看着桌上自己的那支笛子,道:“我只是担心你。”
“不用担心,我你还不了解吗?总不会让自己吃亏的。”长安一脸轻松道。
三人在秋静山居用过午饭,也就下山回府了。
长安刚回到府中,下人便来禀报,说刚才宫里来过人,请她回来后进宫一趟,陛下召见。
长安净了把脸换身衣服,就带着吉祥进宫了。来到天禄阁时,听说无嚣在里面,她就站在外头等了一会儿。
没多久无嚣这秃驴出来了,她才进去。
慕容泓见她来了,屏退阁中众人。
长安行过礼,站直身子目光平静地看着御案后头的慕容泓问:“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慕容泓避开她的目光,垂下眸做了会儿心理斗争,起身走到长安面前,看着她道:“长安,我们好好谈谈。”
“陛下想谈什么?”
慕容泓微微侧过脸,尹蕙这件事他实在是难以启齿。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逃避是逃避不了的,是故再难启齿,他也不得不向她解释:“尹蕙……”
“她去甘露殿强了你?”他刚开了个头,长安便截断他的话道。
慕容泓一愣。
长安观他神情,“不是?那关于这件事陛下就不必多说了,奴才没有听您和后宫嫔妃床帏事的癖好。”
慕容泓明白了,这件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起因又是什么,长安她并不在乎。结果在这里,不管过程究竟如何,于她而言都没分别。所以他的解释,对她来说是多余的,她一个字都不想听。
“你如何才能原谅朕?”既然她不想听解释,慕容泓也只好直奔主题了。
“原谅?陛下又没做错事,跟奴才讨什么原谅呢?陛下大婚三年膝下犹空,的确不利于帝位稳固。在此关头尹婕妤有孕,不管是陛下有意安排还是无心插柳,都是再合适不过的局面了。既得后嗣,又不必担心外戚因此而强大到威胁您的地位,奴才完全可以理解的。只是,陛下有了后嗣,端王也就彻底失去了继位的可能,大司农一方怕要日夜难安了。尹婕妤所居住的琼雪楼位置到底是偏僻了些,身边伺候的人也少了些,为防意外,陛下还是应当早做安排才是。”长安思虑着道,模样与以前为他出谋划策时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