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算算时辰差不多,长安也没带行李,就带了吉祥往殿门外走。
负责守殿门的侍卫早得了褚翔的吩咐,并不拦她,长安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出了清凉殿。
到了殿外,她看了看西寓所的方向,有心想去跟陶夭那傻丫头道个别,毕竟今日一别,真的就是永生不见。然而想了想,万一去道别,那丫头哭哭啼啼的只怕会引来旁人注意,还是算了。
带着吉祥一路走到甘露殿前,她对吉祥道:“你先走,去紫宸门外等我。”
吉祥答应着去了。
长安脚步一转,向甘露殿走去。
“诶?安公公,陛下放您出来了?”看守外殿的公羊见了她,惊奇地迎上来。
“是啊,难不成还能关我一辈子啊。”长安笑道。
和公羊寒暄过后,她来到内殿。
殿中空无一人,爱鱼倒是在,大概民间寻来的郎中还有点用,它看上去并无哪里不妥的样子,精气神十足。
长安走到慕容泓的御案一侧,从怀中摸出他绣给她的帕子和他赠的那把小刀,轻轻放在他的砚台旁。
“就这样吧,你给的,都还你。”她抱起御案上的那座桃花台屏,“我送你的,我也带走。”
视线有些湿润,她看着御案后空着的椅子,继续道:“你现在还年轻,经历太少,觉得我不爱你,就是天大的事了。待你经历得再多些,你就会发现,年少时的爱恋,不过大梦一场,过眼云烟。连怀念,都是不必的。”
故作平静难掩伤感的声音悠悠回荡在这静谧一片的大殿中,不过化作了一抹须臾即散的她的气息,了无痕迹。
“此生不复相见,你我,就各自安好吧。”她抬袖掖干眼角的水分,对不远处猫爬架上的爱鱼笑了笑,道“爱鱼,我走了,你保重。”
钟羡顶着烈日全速追上慕容泓一行,在銮驾旁隔着仪仗队大声道:“陛下,臣有要事禀报!”连喊了几声,队伍才渐渐停了下来。
褚翔亲自过来将钟羡领到銮驾前,张让撩起纱帐,慕容泓坐在车上看着双颊通红额上冒汗的钟羡。
钟羡见孙捷就跟在銮驾旁,上前对慕容泓行礼道:“此事至关重要,请陛下屏退左右。”
对钟羡,慕容泓还是深信不疑的,当下让褚翔去叫銮驾旁的侍卫们行远些。
钟羡见孙捷暂时离开了,这才对慕容泓道:“陛下,此行云兮山,请千万小心,护卫一事,最好也别全部交给卫尉负责。”
本以为自己说完,慕容泓至少要问一句“为何”,谁知他只是坐在那里,面色沉静道:“朕知道了。”
钟羡一愣,这一惊非同小可。朕知道了。他知道什么了?知道孙捷要对他不利?
若孙捷真的要对他不利,那孙捷定然还有同党,否则光凭他一个镇北将军之子,哪有弑君的胆子?此番各支军队都会派精锐云集云兮山,其中又有哪些人会是孙捷的同党?
想到前些年慕容泓在宫里频频中毒,未尝没有以身为饵的意思,难不成这猎场点兵也是一个局?他有必胜的把握吗?
这么一想钟羡就有些急了,再次拱手劝道:“请陛下不要以身犯险。”
“以身犯险?什么以身犯险?”刚回到车驾前的褚翔听得一脸懵。
“朕心里有数,你无需多言了,回去吧。”慕容泓道。
“陛下!”钟羡心焦又不知该如何劝说。
褚翔这时反应过来了,问钟羡:“云兮山之行有危险?”
“你纵然信不过朕,难道还信不过你爹么?”慕容泓问钟羡。
钟羡:“……”这担心他,和信不信得过他爹有什么必然关系么?
“陛下,既然您心里有数,何必亲至险境?不如回宫,从长计议。”钟羡道。
褚翔这下听明白了,此行果然有危险!
“朕心意已决,你退下吧。”慕容泓示意张让放下纱帐,“吩咐下去,继续赶路。”
“陛下,属下有罪!”褚翔忽然跪在车前道,“属下被长安鼓动,答应了今天放她离开!”
“你说什么?!”慕容泓一把撩开纱帐,探出身来,气怒交加。
钟羡明白褚翔是想以此事让慕容泓改变主意回宫去,既然他已说破,他再遮瞒也无意义,干脆为他证明:“褚翔说得没错,我本应该在丽正门外接应她的。”
“陛下您若再晚些回去,她就跑得没影了。”褚翔火上浇油。
当局者迷,慕容泓此时才明白长安划他那一刀目的到底何在。
他跳下车,一脚踹倒褚翔,怒道:“晚些时候再与你算账!”
他急匆匆让侍卫让出马来,翻身上马,扬鞭就往盛京赶去。
褚翔急忙带着护卫追上,钟羡紧随其后。
随行众人不知发生何事,见路走到一半陛下突然策马折返,愣在原地不知该驻扎等待还是随之返回。
甘露殿,公羊见长安抱着桃花台屏出来,迎上前询问:“安公公,您这是……”
“这台屏是我送给陛下的,陛下昨日派人来说上面被爱鱼挠了一个小窟窿,让我今天带出宫去找绣娘看看能否修补。”长安道。
“原来如此。”公羊哪里想得到一个奴才敢私拿陛下的东西,听她这么说就信了。
长安抱着桃花台屏出了殿门,眼一抬,又看到右侧那棵海棠树。
她走过去,仰起头,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刻痕上。如今想想,真是不可思议,这一路行来,竟有这么多人折在她手上。她这一走,再无归期,这些她欠下的人命,怎么办?这世上是否真有因果报应一说?若是有,那最后会报在谁身上?
报在谁身上都可以,只求别报在蕃蕃身上,这个,她一定要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
感慨一回,她心情沉重地收回目光,转过身正想走,却听紫宸门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非同寻常的喧哗声,很快便被压了下去。紧接着,便见慕容瑛带着一大帮卫尉所的卫兵,气势汹汹地朝甘露殿这边行来。
慕容泓从未这般顶着烈日策马全速奔跑过,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颠出体外,灼目的阳光烤得他头晕目眩,呼吸间鼻喉处似被滚烫的烟气熏烤,火烧火燎地疼。待到盛京西城门遥遥在望时,他感觉自己都快支撑不住了。
但是,失去长安的恐惧战胜了一切。他知道,此番若是真叫她跑了,以她的智慧和心计,她要躲他,即便他是皇帝,他也不可能再找得到她。
他失去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失去她。这是他心中唯一还活着的牵挂了。
于是凭借一腔强大的意志强行撑住,纵马驰进城门后,他用干哑的声音吩咐左右:“传朕命令,即刻封闭四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褚翔派属下去其它三门传令,自己跟着慕容泓一路向皇宫方向疾驰。
钟羡分神去找自己负责接应长安的手下,落后一步。
甘露殿前,长安刚看过那些象征人命的刻痕,一转身就见太后带人气势汹汹而来,心中一瞬间百转千回,最后浮现出来的念头竟然是——报应来了。
慕容瑛带着人来到近处,长安笑眯眯地迎上前去行礼。
“来人,给哀家把这太监扒了!”慕容瑛直接道。
两名卫兵过来押长安。
“诶诶,太后娘娘,有话好说,别一上来就扒衣服呀。这夏装单薄,奴才身上有没有藏东西一目了然,还用得着扒衣服吗?”长安被押着跪到了地上。
“扒!”慕容瑛冷眼瞧着长安,自上次在琼雪楼被当众辱骂后,她算是恨毒了这太监。
卫兵伸手就扯长安衣服。夏装确实单薄,被卫兵没轻没重地一扯领口那儿就豁开了,露出一只肩膀和右边大半胸脯。
慕容瑛看着长安胸前裹着的布条,目光微凝,冷笑:“你果然有问题。”
“是,我有问题。”长安道,“您扒我衣裳不就想知道我是男是女吗?何必动粗呢?我这人最识相了,您直问便是,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慕容瑛怎会错过这么好的羞辱她的机会,当即吩咐卫兵:“将她扒干净。”
“慢着!”卫兵正要动手,长安厉喝。因跪在地上,她不得不仰脸看着慕容瑛,“太后,我虽然只是一个奴才,但不瞒您说,这些年好日子过多了,那也是要脸的。您若当众把我给扒了,那我也就没脸活下去了,只能一死了之。”
“你这是在威胁哀家?”慕容瑛眯眼。
“我威胁您有意义吗?您挑这个时候对我动手,不就掐准了陛下不在宫中没人救得了我吗?您若只想揭穿我的身份让我死,何必挑时候呢?不就想趁陛下不在先把我捏手里头好等陛下回来与他讲条件吗?那您可得给我几分薄面,您知道我师承何人,我若一心求死,就算您把我扒干净了绑起来,也未必能拦得住。”长安道。
慕容瑛看着她,神情有些迟疑。
“您想想看,我替陛下办了那么多差事,明的暗的害了那么多人,得罪了那么多人,如今又被您发现我是个女子,陛下得花多大的代价才能保住我?若只为了图一时痛快让我羞愧而死,岂不是可惜?”长安继续耍嘴皮子。
慕容泓好容易策马到了宫门前,宫门守卫不认得他,见一个满脸通红发冠都跑歪了的秀美少年东倒西歪地策马闯宫,拔出佩刀就要阻挡。
“滚开!”慕容泓心急如焚,顾不得表明身份一鞭子抽过去。
好在褚翔就在他身后,见状忙高声喊道:“都让开!让开!”
褚翔经常出入宫闱,宫门守卫自是认得,见他都以前面这骑马都骑得快去了半条命的少年马首是瞻,哪还有猜不出这少年身份的?忙不迭地让出路来。
慕容泓纵马进了宫,褚翔却没这个胆量,在宫门前下了马,跑着跟上他。
甘露殿前,双方还在僵持。
慕容瑛确实想拿长安与慕容泓做交易,但长安这个奴才素来狡诈,慕容瑛怕一时不慎着了她的道。如今既然她自己提到了交易之事,她也就顺着她的话问:“那么你认为,陛下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保住你呢?”
“那就要看太后与陛下怎么谈了。不过奴才还是要奉劝太后一句,适可而止,别当了别人的刀而不自知。”长安道。
慕容瑛冷嘲:“到了这般田地,还不忘挑拨离间,你虽说是个女子,可还真配得上‘好奴才’这三个字。”
长安闻言一笑,曼声道:“太后别会错了意,我说的这个人,可不是将我女子身份透露给您的那个人。就后宫这些弯弯绕的心思,还不值得我长安费神。话说回来,太后,您与陛下姑侄俩明里暗里的斗了这么多年,最后还要靠我这个奴才才能压陛下一头,这可有点掉您的面子。难不成,男宠幸多了,这体力不行,捎带着连脑子都不行了?”
慕容瑛面色倏变,怒斥:“你浑说什么?”
“浑说?我可没浑说,要说上过太后您床的男人,光我知道的就有罗泰,郭晴林,张昌宗,韩京……啧啧,这么想来,太后您还真是来者不拒啊!管他太监还是男人,只要能让您快活,就能上您的身,是吧?”长安看着慕容瑛讽刺而张狂地笑道。
慕容瑛气得浑身发抖,命令卫兵:“将她的下巴给我卸了!”
“太后,何必呢?你现在能卸了我的下巴不让我说话,难道您还能永远不让我说话?只要我还能说话,难免就要跟旁人说一说您的风流韵事,因为我实在是太得意了。您知道吗?就那个张昌宗,他呀,原名叫越龙,是我送到您床上去的。哈哈,他原本是前司隶校尉李儂的男宠,供李儂父子玩屁股的,李儂被贬后,我就把他弄进宫来玩你。他什么都跟我说,包括你在床上喜欢他用什么姿势入你,房事要做多久你才满足,你在他身下怎么叫唤……诶,我说各位兄弟,你们想不想知道这尊贵的太后娘娘在男人身底下是怎么叫唤的?要不要我给你们学一学啊?哈哈哈哈哈哈……”长安状若疯癫。
通往长乐宫的宫道上,慕容泓策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一来他颠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没多少力气了,二来他骑术不精,这宫道转弯又多,他也根本跑不起来。
“别管朕,去长乐宫看看人是否还在?”慕容泓上气不接下气地吩咐跟在他马旁跑的褚翔。
褚翔见他听说长安要跑急成这样,心下也着实不忍,答应了一声就全速往长乐宫的方向跑去。
甘露殿前,慕容瑛被长安一番话气得脑中发晕眼前发黑,这有身子的人,情绪本就不大容易控制,一股热血上头,她就大叫着命令身边的卫兵:“杀了她!”
“这……”卫兵们敢抓她敢扒她,毕竟是奉命行事,可杀了长安,他们还真不敢。长安这御前第一得宠权宦的经年积威并非一时半会儿就能彻底消除的。
“怎么了?太后这是恼羞成怒了?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不想拿我去跟陛下换好处了?哎呀,不就抖搂您两件风流韵事嘛,您做都做了,还怕人说?”
“杀了她!”慕容瑛连吼了两遍,见卫兵不敢动手,更是气得脑子发懵,自己从卫兵腰间抽出刀就要来亲手结果长安,而这时一名卫士突然出列,抢在太后前面一剑刺向长安。
褚翔汗流浃背地从紫宸门那边跑过来时,就看到了这一幕,当即失声大喊:“住手!”可惜,为时已晚。
刚策马奔到紫宸门前的慕容泓听到褚翔这几乎破了嗓子的一声喊,心中一惊身子一偏,已经麻木的双腿支撑不住重心,左脚当即从马镫中滑脱出来。
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左肩传来剧痛,紧接着眼前一片黑暗,耳边也是一片空无,短暂地陷入了失明失聪的状态。
问过了留下来接应的手下结果得知长安直到现在还未出宫,钟羡用昨晚从他爹书房偷来的令牌跟进了宫,跑到紫宸门前就看到慕容泓从马上摔下来,忙上前扶他。
慕容泓眼前的浓黑渐渐散去,他看到钟羡一脸紧张地扶着他,嘴唇开开合合地说着什么,但他却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他也不在乎,他现在的心思不在自己的耳朵上。
他推开钟羡,挣扎着爬起身来,拖着摔脱臼的左臂跌跌撞撞地向长乐宫里跑去。
尽管早有准备,但胸口一凉时,长安还是感觉到了恐惧。这种感觉,和前世她被杀时的感觉,真的好像。
一凉过后,让人无法承受的剧痛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