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有此先例,后头那些从昭福宫出来的宫女和太监纷纷避到一旁,低眉顺目看都不敢往这边看一眼。
“带走!”老太监一挥手。
“不!我要见陛下!你们要带我去哪儿?胜儿,胜儿!”天塌地陷般的巨大恐慌中,尹蕙不顾形象地一路嘶叫,直到老太监厌烦地用布团堵住了她的嘴。
廷尉府兵贵神速,第二日便整理好案情与供词交予慕容泓过目。尹衡当年勾结逆王陈若霖与慕容怀瑾父子之事罪证确凿,加之其它几项重罪数罪并罚,被判抄家灭族,罪魁尹衡腰斩弃市曝尸十日,以儆效尤。贵妃尹蕙废为庶人幽禁粹园飞龙峡别院,无诏终身不得出。
罪臣纪行龙因举报有功,免除死罪,改判流刑。
此案过后,左相王咎上书皇帝,说丞相之位前有赵枢后有尹昆,可见集重权于臣便是致乱之源,所以奏请皇帝废丞相制,建台阁以取代丞相之职。
至此,众人才隐约明白,皇帝这几年盛宠尹家又骤然打击是何用意。这是在用皇长子的母族,为分夺君权的丞相制殉葬。
天家无情,这四个字在当今陛下身上,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慕容泓以雷霆手段将外朝镇压得鸦雀无声,宫内却正在发生一场小小的动乱。
慕容孤还未从母亲被废为庶人幽禁粹园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又有宫人来为他收拾行李,说他以后不可以再住在宫里了,要住到宫外的端王府去。
七岁的孩子实在承受不住这般压力,冲破宫人的拦阻飞奔到天禄阁前,又被阁前侍卫拦下。
他在阁外涕泗横流哭喊不休:“父皇,为何是我?父皇,父皇,为何是我?”
伺候他的宫人随后赶来,捂着他的嘴要将他抱离天禄阁。
他绝望地厮打挣扎,执意要等一个答案。
这时他一心孺慕的父皇出来了。他站在阁前的台阶上,和以往一样,天神一样的高贵俊逸,却又如玉像一般冷冰冰的。
他垂眸看着被內侍抱住的长子,只说了一句话。
“因为,你是慕容孤。”
孤,幼无父也。从你出生那一刻起,你今生的命运,便已安排好了。
就在慕容孤被送出宫的这日,麻生满头大汗地一头撞进袁冬的房间。
刚卸了内卫司指挥使一职,还未被分派新职务的袁冬正在房中心事重重地为前途担忧,见麻生面如死灰而来,问:“怎么了?发生何事?”
麻生道:“袁公公,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何事?”
“当年,尹婕妤向太后暗告长安女子身份之事,我得到了密报。但我因记恨长安对我们刻薄,并未将此事告知你。第二日,她便死在了太后带来的卫尉剑下。”
袁冬闻言,惊得呆了。
“袁公公,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尹家被诛,连大殿下都被送出了宫,你说这件事,会与当年那件事有关吗?”麻生六神无主地问。
“你以为呢?你居然连陛下都敢糊弄!这下断无活路了。”伺候了皇帝好几年,袁冬深谙皇帝脾性,顿时绝望地委顿在榻上。
“可……”
麻生刚说了一个字,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两人回头一看,褚翔冷着脸手搭着剑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名侍卫,侍卫手中端着两方托盘,托盘上放着匕首和药碗。
……
尹蕙被废后,慕容旭就被接到了长乐宫养着。
这日晚间,慕容泓正在甘露殿批阅奏折,吉祥来报,说二殿下来了。
长安死的那日,吉祥因提前出了长乐宫而得以幸存,长福见陛下似乎没有注意他,就把他留在长乐宫当差,慢慢地升迁到甘露殿殿值,陛下也没说什么。
慕容泓让放他进来。
不一会儿,三岁的慕容旭就被慕容泓新拨过去的大宫女牵着进来了。
虽则将儿子养在了身边,但最近慕容泓实在是忙,没空关照他,只能每隔几日让伺候他的人把他带过来,看看他养得好不好。
屏退牵他进来的宫女,慕容泓放下手中折子,看着站在自己身边还没书桌高的孩子,问:“旭儿在长乐宫住得还习惯吗?”
慕容旭点头,稚声道:“习惯。”说完垂下小脑袋,两只小手翻折着自己的衣角。
“既习惯,又为何不开心?”慕容泓问。
慕容旭仰起头来,眸中泪光点点,道:“旭儿想皇兄,皇兄不在,旭儿孤单。父皇,皇兄去哪儿了?何时回来?”
慕容泓沉默了片刻,伸手将他抱坐在自己腿上,不答反问:“旭儿看父皇孤单吗?”
慕容旭转动小脑袋看了看寂静空旷的内殿,点了点头。
“可是父皇不觉着自己孤单,因为父皇每时每刻都有事情要做。旭儿也可以学父皇,觉着孤单时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可好?”
慕容旭蹙着小小的眉头想了想,不解地问:“那父皇是因为每时每刻都觉着孤单,才不停地做事的吗?”
慕容泓看着幼子天真纯净的双瞳,一时之间竟然答不上来。
第726章 枯木逢春
翌年,慕容泓再次更改年号,新年号定为:懿安。
二月初的一天下午,慕容泓从宫外微醺而回。今日是钟羡的第四个孩子——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的满月之喜。他也去赴了宴。
自长安死后就不曾沾过酒,今日却是破了例。至于为何破例,他也不明白。
不过只是微醺,意识还很清醒,所以没关系。
回到甘露殿前时,他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右侧那被伐了的树桩子,却突然发现树桩边缘似乎冒出了一指长的嫩芽。
他以为自己眼花,走过去细看。
这时长福也看到了,惊喜道:“陛下,枯木发芽,此乃祥兆。”
慕容泓看着那从树桩断口边缘长出来的嫩绿枝芽,沉默良久,转身回了甘露殿。
“不必伺候了,下去吧。”来到内殿,他道。
长福见他似乎心情低落,也不想留在身边触霉头,答应着躬身退出内殿,并带上殿门。
爱鱼还在猫爬架上,它很老了,皮毛失去了光泽,也不太爱动弹,听到慕容泓回来的动静,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慕容泓来到书架之侧,看着竖板上细细的刻痕,想起当年长安在这儿用脚尖抵着布尺,唰的一下将布尺扯到划痕处的模样。想起当年在这里被她抓包虚量身高她那得意的模样。想起当年他也曾将她堵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她……
模糊的视线中,她仿佛还站在那里,还是以前的样子。
他无比渴望地颤抖着伸手过去,指尖却只触到了凉滑的竖板。
短暂的愣怔过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自榻下箱中翻出了那座她想带走却没能带走的桃花台屏。
除了他赠与的,她什么都没留下,只除了这座桃花台屏。这座,沾着她血的桃花台屏。
那么多年过去,血也早就不是血的颜色了,只是一块在丝绢上发硬的污渍。
慕容泓坐在墙角,触摸着那块暗褐色的血渍,泪如雨落。
“枯木尚能逢春,人死为何不能复生?”
“你若活着多好,哪怕不与朕在一起。”
“长安,朕想你,朕真的想你。”
将桃花台屏捂在胸口,慕容泓脸埋在臂弯里,经年的思念与悲恸溃然决堤,哭得像个绝望的孩子。
是夜,钟羡刚送走最后一批宾客,竹喧来报:“少爷,褚大人来了。”
钟羡迎出门外,果见褚翔带着人行色匆匆而来。
“褚翔,你这是……”
褚翔向钟羡拱手,道:“钟公子,奉陛下之命,请你告知我等,长安的埋身之处。”
半个月后,城北一处别院。
院中的桃花才开了三两枝,粉嫩的花苞倒是缀满了枝头。
北屋正堂中停着一口崭新的棺身与棺盖上都雕刻有精美桃花图案的梓木棺材。
刺绣精美的月白色袍角从铜包角的门槛上拂过,在二月的暖阳下卷起淡淡飞尘。
慕容泓手执一枝半开的桃花,来到了堂中。
他怔怔地看着那口棺材,过了好一会儿才举步靠近。
玉白瘦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棺身上的桃花浮雕,最后落在了厚重的棺盖上。
因为他说想再看她一眼,所以棺盖尚未封死。
他已做了半个月的心理准备,此刻才能平静地推开棺盖。
快八年了,昔日镜中红颜,早已化作了棺中白骨。
慕容泓看着眼前那并看不出长安模样的头骨,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全靠扶着棺木才稳住身子。
虽然知道自己百年后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可是看到她先一步变成了这副模样,他还是忍不住心痛如绞。
缓过神来后,他将带进来的那枝桃花轻轻放在棺中,她的头骨旁边。
“长安,朕说过要带你回玄都山看桃花的,朕又食言了。”
长指轻轻触碰着那冰凉的颧骨,他泪眼模糊:“你先去,朕晚些时候再来寻你好不好?”
“那里有你喜欢的那个少年,慕容泓。没有国仇家恨,没有社稷负累,他一定会好好待你,你不会恨他的。”
想起褚翔等人还侯在院中,慕容泓侧过脸,用袖子拭去脸颊上的泪痕,再看长安最后一眼,便想将棺盖合上了。
可就这最后一眼,他忽然发现,这头骨上颌内侧的一颗牙齿,居然微微向口腔那边倾斜。
他怔了怔,伸手捧出头骨细细查看,确定那颗牙齿向内侧倾斜并非外力所致,而是因为两侧牙齿之间缝隙太小,不得已才偏向内侧生长。
他与长安唇齿缠绵过那许多次,长安有没有这样一颗牙齿,他能不知道吗?
慕容泓心中震动,不敢置信。
将头骨放回棺中后,他大声道:“来人!”
褚翔等人从院中来到堂内。
“把棺盖抬下来。”慕容泓道。
众人将棺盖整个抬了下来。
因尸体只剩了骨架,没法穿衣服,所以骨架上只盖了锦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