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土
他之前走得急,几乎是从一群围绕着他的大臣中闯出去的,因而再回来的时候,便显眼得很,几乎整个宴席上的人都在看他。
宋衍佯装不知,径自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没解下外袍,便坐了下去。
大约是因为外面的天气太冷,宋衍的脸被冻得苍白,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更是青紫,看上去便是个十足的病秧子。
——倒是跟众人的印象全然相符。方才敬酒时那个还算康健的太子,反倒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珍贵妃蹙着眉看着下面群臣们互相交换着眼色,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她用眼角瞟了皇帝一眼,从他微微绷紧的唇角中读出了一丝愠怒。
珍贵妃微微一笑,转过头温和地对宋衍说道:“出去透气也不知道跟你父皇告声退,看把他担心的,还以为你出什么大事了。”
只要珍贵妃想,她就能将她那张娇艳如带刺玫瑰般的面庞,转变成一张柔和的、属于母亲的脸。
至少皇帝很吃她这一套。
宋衍抬起他那双和珍贵妃九分像的眼睛,朝皇帝笑了笑,说道:“是儿臣考虑不周了。儿臣大约是多贪了几杯好酒,方才突然有些不适,想着不能殿前失仪,要倒是让父皇看了笑话。”
皇帝微微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话。
他随后朝着西边看了一眼,说道:“先前太子出去的时候耶律王子和朕说,有什么事情要禀,朕先前担心太子,倒是没来得及听,现在既然太子已经回来,便禀来吧。”
耶律亿今天打扮得很隆重。契丹虽然没有大梁那么辽阔的领土,却也坐拥几条矿脉,盛产各色宝石。耶律亿今天戴的抹额上镶嵌了一块鸡蛋大的红宝石,旁边用金丝固定住,还点缀了一圈米粒大的钻石,看上去十足的富贵。
他朝着皇帝行了个礼,眼里亮堂堂的,像是草原上的狼。
耶律亿道:“大梁愿与契丹停战结盟,契丹自然欣然接受。只是大梁现在前线兵线未撤,虽知道这是□□上国一向作风,契丹也是无法全然接受的。”
话中言语,却是直接将自己代表国家了。
皇帝似乎没想到他这人全然不按套路出牌,一时间愣住了,好久才缓过来,抬手让歌女止住音乐。
本来热闹欢快的乐声突兀地停了下来,没有及时刹住的弓弦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响声。
本在小声议论的朝臣忽然也都静了下来,偌大的乾清宫,一时间竟然安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耶律亿似乎全然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凝滞,脸上笑容更深:“小王出行前,父王将契丹王室的圣物交给小王,只为能在大梁寻着现在的大王子妃,未来的契丹王后。”
“荒唐!”最先坐不住的竟然是胡相——胡皇后的父亲,这位须发斑白的老臣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怒道,“议和前分明你契丹处于劣势,若是大梁军队乘胜追击,你现在还是不是‘王子’还说不准呢!”
“竟敢提出‘和亲’这样的要求,本官看你们本就不是诚心议和!”
“既然相爷这么说.......”
耶律亿直直地看着他,嘴角虽还上扬,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那为何先前大梁军队不‘乘胜追击’,反倒给了小王这般嚣张的机会?”
胡相噎住了。
——自然是因为不能再打了。
议和之前,前线的军粮已经供给不上,且日子已经接近深冬,战士们的衣服和靴子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若是将契丹打下来了,以大梁现在的国力,也完全无法将那块辽阔的草原收用,反倒会让本就不充盈的国库更加空虚。
胡相略微移开了视线。他到底也是在朝堂中爬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方才是一下子慌了神,现在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几句话之中除了多少错漏。
他顿时冷汗直冒,正想开口,却被皇帝直接截住了话头。
“大梁本就想和契丹结好,只是之前边境常有小摩擦,现在这种境况,朕自然也是喜闻乐见。”皇帝将耶律亿的问题含混了过去,随即说出了一句让在场众人都神情一震的话,“至于和亲,也不是不可以。”
“朕即日便可拟旨在长安贵女中择一兰质蕙心者,嫁去契丹。”
按理来说,和亲一般都是公主的事儿,但偶尔也有将寻常女子封为公主嫁去他国的做法,只是不怎么多见,且有些诚意不足。
耶律亿嘴角的笑容忽然消隐不见了。他似乎谦逊地低下了头,遮掩住了眼中的一丝讥诮。
他道:“皇帝陛下恐怕没听说过契丹圣物——那是我族流传了近四百年的一只青铜鼎,平时都由大巫看守,这次是它第一次离开我族。”
“契丹出了这么大的诚意,仅仅一个‘贵族小姐’,可承受得起?”
皇帝沉默了一会。
他自然知道耶律亿是什么意思。
皇帝闭了闭眼,假装没看见胡相不可置信的眼神,开口道:“朕子女稀少,及笄的女儿只有淮阳一个。”
“淮阳是朕唯一一个嫡出的子女,朕会给她十里红妆,而契丹必得签下先前朕所拟的条款。”
“契丹二王子,你可还有异议?”
耶律亿掩去了唇角一抹笑,跪下去,行了个极其标准的三跪九叩之礼。
他三呼万岁的声音在淮阳公主的耳中显得异常刺耳,她眼前一阵发黑,惶恐和愤怒冲上心头。
“不会的......不会的......父皇那么疼我......”
她惊慌地向着她敬爱的父皇看去,却见他眼中一片冰冷,甚至有些嫌恶和快意。
像是终于甩掉了一个讨厌的包袱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给你们讲个美妙的童话故事。
从前有一只鸽子,它每天快乐地将自己产的粮分给人类小朋友们,虽然产粮的过程很累,但是看到小朋友们满足的笑容,它总是很开心。
但是某一天,鸽子发现,认识的小朋友没有来找它玩耍,也没有新的小朋友出现。
鸽子很寂寞,很悲伤。于是这天它只产了一点点粮(......)
那么怎样让可怜的鸽子小姐快乐起来以得到更多粮呢?
第38章 四君子汤
淮阳公主有个和她的性格全然不相符的名字——宋婉。
这是皇帝亲自给她取的名字。在皇帝眼中,这便是他期望的女儿的性格——温婉小意,像是柔水一般。
很小的时候,淮阳却是就像皇帝希望的一样,不怎么爱说话,见了人喜欢把自己藏起来。
看上去怯怯的,有软又可爱。
但是皇后觉得这样的女儿会丢了皇家的脸面——更会让人觉得她教女不当,丢了胡家的脸面。
于是,她一遍一遍地在淮阳耳边重复:你是大梁唯一的嫡公主,就应该任性妄为。
皇后成功让淮阳变得骄纵,也成功让她脱离了皇帝的喜好。
每当看到淮阳那张盛气凌人的脸,皇帝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胡皇后,以及胡皇后背后妄想掣肘他的胡家。
于是不知不觉得,他对这个女儿失去了耐性,只是碍于皇后,无法发作罢了。
淮阳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她今年已经十七,原来以为自己这么大还未招驸马是因为皇帝宠爱她,想在身边多留几年,但现在看来,不过是皇帝不像让她驸马的家族成为胡家的助力罢了。
淮阳低下了头,一向鼻子朝天的她,居然有种少见的颓丧。
她苦笑了一下,心道,果然皇帝心里,怕是只有太子才算是他的儿子。
皇帝的视线冷冷地打在了她的脸上:“淮阳,还不谢恩?”
淮阳手中的酒杯落到了她自己的裙子上。她张口,想让香椿给她擦,却想起香椿还没回来。
她像是失了魂一般,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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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大早上的就被谢毓拉了起来,正打着哈欠配她去药房抓药。谢毓不愧是干了这么些年的活儿,昨夜一碗姜汤下去,又好好地睡了几个时辰,竟然一点风寒都没染上,天还没亮,就很有精神地准备给太子爷熬一碗养胃的汤。
“听说淮阳公主因为殿前失仪,被皇上禁足了。”
白芷幸灾乐祸地跟谢毓将她睡着之后发生的一连串大戏:“你不知道,胡皇后在太极殿外跪了一夜,也没让陛下回心转意。”
“胡相回去就称病了,怕是年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点卯。”
她一顿,话头一转,问道:
"阿毓,你说皇上为什么这么偏爱太子爷啊?"
她斜了白芷一眼,说道:“原来是谁跟我说别多讲贵人的事情的,真不怕隔墙有耳么?”
“又不是说坏话咯。”白芷撇嘴,眨巴着眼睛看着谢毓,“不过照你的意思,是真的知道什么呀?”
谢毓:“......不过是有些猜想罢了。”
她目视着前方,没看白芷,沉吟着说道:“我觉得,皇上不是本来就偏爱太子,而是因为‘厌恶胡皇后的子女’,所以显得对太子极其好了。”
"什么意思?"
白芷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谢毓转过头,眼神锐利地和她对视了一眼。白芷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脚步一蹲,忽然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吸气声。
“......那可真是够糟糕的。”她说道。
谢毓叹了口气,说道:“功高震主可不仅仅限于武将,大部分时候,妄想对天子指手画脚的文臣,才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白芷抿了抿嘴,脸上有点迷茫和紧张:“可是阿毓,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呀?以前那些小宫女,都不过是提出些因为皇上宠爱贵妃娘娘而爱屋及乌的猜测,倒是从没见过你这样眼界大的,跟那些男子也没什么差了。”
“我每次出去学厨,都是瞒着父母的,自然不会有多少盘缠。”
她开始说起以前给人帮工时候听来的闲话,在路边小茶馆里读书人的高谈阔论,江湖剑客的风流意气,神态和平时不同,显得非常肆意开怀。
谢毓自从入宫以来,就给自己束上了层层枷锁,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显出一点真性情来。
温柔知礼的东宫女官,和路边一个开朗的小丫头。
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是她了。
“地方到了。”白芷一路上只是轻轻地应声,这时候才开口提醒。
谢毓朝她轻轻的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走了进去。
白芷注意到,谢毓今天挂在腰上的禁步一步一摇,每一次晃动的幅度几乎一模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谢毓已经不会像刚入宫时那般和她随心所欲地笑闹了。
她开始像那些宫里头高位的女官一样,给自己戴上了一层厚厚的面具。
或许假以时日,那层面具就会和她的脸粘连在一起,成了她的一部分,取不下,分不开。
谢毓没多久就出来了,手中提着四个挤在一起的油纸包。
——人参,茯苓,白术,甘草,都是一级的货色。
谢毓细细地将杂质清理干净了,取了个干净的麻布袋子,将前三者放入袋中。
蜂蜜入锅,炒至褐色,盛出待用。甘草炒香,入蜂蜜,直至甘草金黄,放凉后一道入袋。
砂锅中炖煮的菌菇汤已经开了两开,味道极鲜,香得让人想打喷嚏。麻布袋子扎紧,放入锅中,直到入味,便是一道鲜香甜美的“四君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