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土
我抬起头, 看到树上坐了个人,左手还拿着橘子皮,而右手,则举着我的毽子。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打到他的脸上,留下几个大小不一的光斑,他冲着我笑,长长的凤眼眯起来,明明是小小的少年,却已经能窥见日后的风流。
他从树上跳下来,把毽子丢给我,说:“你就是这家的嫡小姐,叫李......什么?”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说:“对呀,我叫李舒,你叫什么呀?”
他笑着说:“我叫柳泽。”
我举起毽子,问他:“那,柳泽哥哥,你会踢毽子吗?”
他背着手,摇了摇头,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他瘦弱的身躯里,有种我看不大懂的、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气。
柳泽说:“我在等我父亲,若是让他看到我做这样不符合身份的事情,回家怕是要吃家法。”
我瘪了瘪嘴,说:“什么不符合身份,你看着也不比我大几岁,在那里打什么官腔?”
柳泽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他直直地看着我,说:“我不喜欢那个词?”
我有点被他预期中的认真吓到了,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什么?什么词?”
“官腔。”他说。
柳泽蹲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我发现他表情认真地时候,眼睛其实很大,而且睫毛很长——比寻常小姑娘还要长。
我在后面跌宕起伏的人生里,都一直铭记着他说的那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那句话对我而言,仿佛是一个预言,或者,一个诅咒。
柳泽说:“我不会做官。”
我问:“为什么?”
他说:“你会知道的——做官,不是什么好事。”
我那时候还不明白。
我甚至很生气——因为我为我的父亲骄傲。他是个好官,两袖清风,一心为民,政绩斐然。
于是我拿着毽子,跑开了。
但是不可否认,我对他依然是好奇的——或许也是因为外面一直有关于他的传闻,据说他自小就是神童,七岁就能作诗,且不属于琢磨此道一辈子的大家,现在已经进学,说不定以后会超过那个二十一岁成为进士的学子。
我甚至听到有丫头在窃窃私语,说,不知道有哪个姑娘这么幸运,日后能嫁给这位。
虽然他现在不过是个少年人,但显然前途不可限量,况且他出身名门世家,就算一无所成,也多的是想对他投怀送抱的姑娘。
我拨弄着毽子,心想,那个人不像是会把心放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人。
我看人很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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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时间的记忆是模糊的。
我再有清晰的记忆时,已经是在万花楼中。负责带我的妈妈说,我全家的女人都被充作军女支了,只有我,被送了出来,虽说还是逃不开做女支子的命运,但是,总归比在大西北吃沙子的好。
我记得当时我哭得很惨,不停得叫娘。没有叫爹,或许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爹已经不在了。
我想,就像柳泽说得一样,做官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我逐渐认清了现实。我一个孤女,在外无亲无故,想要活下去,只能依托万花楼。
好在万花楼不仅仅是个青楼,它还有更为神秘的一面。
刚开始学那些技艺的日子很苦,苦到我逐渐忘记了过去。
某一天,我惊恐地发现,自己连爹娘的样子都记不大清楚了。
但是,莫名其妙的,我还记得柳泽的脸。
而且一清二楚。
*****
我没想到我会和他重逢。
那时候,我已经得到了桃夭这个名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个绚丽到和我堪称清淡的面容完全不相称的名字。
那时候的我,已经是个小有所成的刺客,但是万花楼的刺客,是靠美色杀人的,所以并不能跟花娘的身份分开。
到了该出阁的的年龄,还是得要出阁。
我出阁的日子,是在一个晚春。
万花楼是扬州第一大青楼,很有钱,所以给姑娘出阁用的房间也极尽奢华。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抠着床单。
门“吱呀”地开了,外面大堂的喧嚣一瞬间涌入,然后又一瞬间消失。
我走神了,心不在焉地想,今天弹琴的大约是青妗姐姐————只有她会在那个地方多拨一个音。
“姑娘看着神思不属,是在想什么?”
我听到离我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声音,仿佛悠悠清泉。
很好听,是最和我心意的那种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了那张时常出现在我梦中的脸。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到那双凤眼里洋溢着熟悉的笑意,眼角的风流气,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冲到眼角的酸涩感觉,声音颤抖地说道:“奴家在想,今天是个好日子。”
柳泽说:“你们出阁,不本来就要选个吉时的吗?”
“是呀,”我弯起了眼睛,“不过,今天能碰到郎君,真是太好了。”
他显然没有信,以为我只是在说些好话讨他欢心。
我也没怎么觉得受伤——甚至,我根本不希望他认出我来。
四品官员家的嫡姑娘李舒,和万花楼的二等瘦马桃夭,不能是一个人。
不过——
能碰到他,真的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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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师傅,是万花楼一等一的刺客。
因而我作为她的关门弟子,在万花楼也有些薄面。在柳泽离开之后,我就不曾到前面去接待,而是得了个院子,平日里教教人,偶尔出去接些工作。
我手艺好,动作敏捷,就算不靠脸蛋,也能很好地做完工作。
黑猫白猫,能捉到老鼠的就是好猫。正因为如此,也没有人来说我这样不对,我反倒是越发受尊敬了,甚至慢慢地也有了些跟随的人。
柳泽说,他会在扬州呆半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很愉快。我偶尔不经意的问起他的过去,他若是喝了些小酒,趁着醉意,也会一一回答。
某个夏季的下午,芭蕉倦怠。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了我——过去的我的名字。
柳泽一边喝酒,一边说:“你听说过李勤么?”
我心神俱震,却只能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说道:“奴家不知——可是郎君的故人?”
“不算......”他顿了顿,“是一个长辈,从前跟父亲交好,只是前几年,被人构陷,全家抄斩了。”
我张了张口,胸口一阵压抑,说不出话来。
柳泽说:“我还记得他家一个小姑娘,长得很讨人喜欢,说话也伶俐,只是脾气大,大约是我做了什么事让她不喜欢了,打了次照面之后,她就一直绕着我走。”
“若是她能好好长大,怕是年纪也跟你差不多。”
他放下了酒瓶,往床上一靠,睡着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就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躺在他身边,想了很久。
旁边做好的荷花酥散发出淡淡的豆沙香气。那是我娘交给我的方子,是我吃到过的最好的荷花酥。
我喃喃自语:“.......................娘。”
他醒来的时候,我终于想完了,轻轻开口道:“郎君有如此大才,断不可沉溺在温柔乡里。”
他这人,生性风流,爱好诗书歌舞,但也有惊世之大才,全看他想要怎么用。
我顿了顿,又说:“十年前,我爹还在做官儿,上面要把赈灾的银两拿去充军饷,他不肯,于是被诬陷了罪名,全家被发落。”
柳泽没有说话
“柳郎君。”我坐起来,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紧紧地皱着眉,“我等了十年了,还是没等到有人来肃清这朝廷。”
“大梁已经够大了,百姓也都死够了,收来的土地都还没来得及分给农民,干什么还要打仗呢?”
他这时候酒醒了,大约也忘记了之前说过的话。我知道的,他酒品不算好,一杯下肚,就晕晕乎乎。
所以我放心的说了——当然,没有说得很明白。
我不希望他知道我是李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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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还是知道了。
那是很后来的事情了。后来到,那个叫谢毓的,脑子一根筋,满脑袋里都是点心点心点心的小姑娘都开了窍,一下子跟太子爷好上了。
南巡的时候,我跟着楼里被选去进献给皇帝的姑娘,到了长安。
我们正式见面的时候,是宫乱的那一天。
我看到他的时候,刚杀了一个侍卫,手上满满是溅出来的鲜血。
柳泽看着我,眉眼里有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温柔。
他轻轻地说:“桃夭。”
我点了点头,笑着说:“外面的侍卫都处理掉了,现在怎么办?”
柳泽说:“殿下那边有自己的兵力,无需担心。我倒是有点不放心谢姑娘和贵妃娘娘那边——若是她们出了什么事情,太子爷就算能成功镇压下叛军,心里头肯定也好受不了。”
我摇了摇头,说:“阿毓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可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我打断了他,说道:“你曾经也以为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若是过两个时辰她那边还没有消息,我们再去就她。至于现在,先相信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