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15端木景晨
吃了饭,老侯爷领着家里爷们去了外院,招待前来辞岁的亲戚朋友,亦安排家里人出去辞岁。
老夫人则领着内眷们守岁玩闹。
薛府正西南角有个暗香堂,地势最高,可以观看城中烟火。因种了各色腊梅,冬日里暗香浮动,便得了此名。暗香堂围了厚厚的防寒幔帐,点了暖炉,摆了各色果品点心,早有丫鬟婆子备着。
荣妈妈准备妥当后,来跟世子夫人耳语。世子夫人颔首,转身跟老夫人说:“不如领了众人去暗香堂看烟火。”
众人都七嘴八舌唧唧咋咋附和着,老夫人见大家兴致不错,便笑道:“天寒地冻的,回头谁都不许说冷!”
“不冷,不冷!”世子夫人忙笑道,“早叫人烧了地炉,垂了厚厚的羊毛毡幔,又安了四个暖鼎。”
众人听了,都撺掇老夫人去暗香堂看烟火。
其中三夫人最积极。
五姑娘薛东蓉大病初愈,穿了件银红色遍地金褙袄,捧着暖手炉,声音发虚:“祖母,我就不去了,留在这里吧。”
老夫人见她还是不太好,就对二夫人道:“你们母女回和宁阁吧。深更夜长的,要是蓉姐儿再熬虚了身子,反而费事。”
二夫人感激老夫人的体贴,忙屈膝给老夫人行礼应是。
其余的人则跟着老夫人、世子夫人去了暗香堂看烟火。
外院的管事得了信,连忙把自家的烟火也搬了出去,找了个最临近暗香堂的地方放了。
漫天似银蛇飞舞,火树银花,黢黑天际被点燃的或明或暗,似一副副绚丽锦图,在碧穹间缓慢展开。
东瑗望着烟火,暗暗阖眼祷告。
却被一旁的侄女薛风瑞看在眼里,她脆声问东瑗:“九姑姑,你在求神吗?”
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东瑗身上,弄得她颇为尴尬。
世子夫人领头取笑:“定是求菩萨替她寻个好婆家!”
东瑗一怔,羞赧低了头,心中却微动:她是啊,她就是在求老天爷替她寻门好亲事,别和宫廷牵扯关系,别嫁到不三不四的人家,只求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丈夫体贴,婆婆和蔼。
原本是最简单的要求,如今却成为了她的奢望。
她的婚事,她的未来,她不能做主,只能求老天爷。这是东瑗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大的抱怨:不管家里当家作主的那位多么疼爱你,可世俗婚姻轮不到自己挑选!
众人哄然,跟跟着世子夫人说笑。
老夫人见东瑗不说话,以为她恼了,把她叫道身边,搂在怀里,笑着骂众人:“你们这些人精泼猴,顺杆子爬,就知道挑软柿子捏!”
说的众人又笑了起来,一时间除夕夜气氛热闹极了。
几个年纪小的要去放炮竹,怎么都拦不住,世子夫人只叫了婆子们紧紧跟着。
五房的六爷薛华逸也要去。
五夫人不准,六爷就不高兴嘟嘴坐着不则声。
“让他去!”老夫人对五夫人道,“孩子大了,还栓在腰际上?”
薛华逸已经十一岁了,按照薛府的规矩,应该十岁就搬到外院去住。可五夫人舍不得,闹了一场,薛子明跟着求情,老夫人才同意养到十二岁。
虽同意了,总是有些不快。
五夫人不敢忤逆婆婆,忙叫了自己身边的碧桃也跟着。
守岁直到过了子正才散去,东瑗回了拾翠馆,哈欠连连,赶紧梳洗一番就躺下了,一觉睡到初一的卯初二刻。
梳洗一番,去给老夫人和老侯爷拜年。
薛家各房头亦纷纷盛装,来到了荣德阁。
小辈纷纷跟长辈们拜年,拿了红包。
又是一场热闹喧阗,吃了早饭,尚未散席,外院的管事急匆匆跑了进来:“侯爷,宫里下圣旨,让九小姐接旨!”
一语落在东瑗耳里,她仿佛被雷击中,脑袋里一片空白,四肢麻木得不能动弹,四周目光都投向了她,或震惊,或疑惑,或嫉妒,或高兴,或冷漠,她全部感觉不到。
直到身边的世子夫人推她,她方如梦初醒,唇色发白。
老夫人起身,牵了她的手,柔声道:“不碍事!”
外院摆了香案,老侯爷、老夫人、世子爷薛子侑及世子夫人陪着东瑗,去外院接旨。
牵着老夫人,东瑗深一脚浅一脚,脸色早无颜色。
第032节郡主
东瑗拉着老夫人的手,掌心有微微细汗。
一种前途未卜的恐怖在她四肢百骸里流窜,令她的呼吸有窒息感,额前有细细的薄汗。
人治的社会,当权者一言九鼎,人命如蝼蚁,无法反驳,无法抗争,只能把命运寄托在侥幸上,不管多么努力,最后可能全部一场空。
东瑗随着老夫人,一步步踏过穿堂,踏出垂花门,似踩在刀尖上。两旁树木虬枝悬挂厚霜,清晨日光下若镀银般绚烂,流转着灼目光泽。微风中簌簌发抖的,不知是虬枝,还是东瑗的心。
老夫人重重捏了捏她的手,令她吃痛,回过神来,抬眸间看到了祖母那双微微浑浊却锋利强悍的眼睛:“瑗姐儿,别怕!”
东瑗突然有些泪意,她喃喃叫了声祖母,声音哽咽,压低着嗓子:“祖母,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都不喜欢我……”
掌管六宫的女人都不喜东瑗,她要是进宫,前途可想而知。
老夫人眼底有了些许笑,亦低声道:“太后娘娘不喜欢你,所以你不用怕!”
太后娘娘不喜欢她,所以不会让她进宫的!
一句话,仿佛拨开了云团见明月,东瑗霪雨霏霏的心路恍惚照进了些许明媚骄阳,心轻了七八分,还是不放心,却不敢再多言。
外院摆了香案,薛老侯爷领着众人跪下,东瑗跪在最后面。她穿着官绿色绣蝴蝶闹春纹百褶如意湘裙,里面穿了膝裤,可是跪着,冰凉依旧浸透厚厚的衣裙,渗入肌肤,有刺骨的寒。
手掌撑地,青葱般白皙纤长的手指伸出来,冻得指尖通红。
太监那阴柔的声音便在耳边响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镇显侯薛镇显之孙女薛氏东瑗,静容婉柔,恬嘉淑顺,风华幽静,性资敏慧,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故封柔嘉郡主,同亲王女,如朕姊妹。赐良田八百顷,黄金四百两。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太监音落,院子里鸦雀消声。
东瑗终于不再发颤,恭敬起身,绕过薛老侯爷,上前垂首接旨,举过头顶,恭声道谢主圣恩。
丝毫不见刚刚的胆怯害怕。
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不是进宫的诏书。
世子爷薛子侑和世子夫人面面相觑。老夫人神色微敛,薛老侯爷已经起身,跟那太监寒暄,令世子爷亲自打赏他五十两白银,送出大门。
那太监欢喜说镇显侯客气了,笑着同世子爷去了。
院落里剩下老侯爷、老夫人、世子夫人和东瑗。
四个人都不知道先开口说什么。
无缘无故,突然就封东瑗为郡主,令人莫名其妙。反常则妖,老夫人那经历世事沉稳镇定的眼眸有难得一见的不安,看了眼老侯爷。
老侯爷亦微微蹙眉。
见大家站着,老侯爷沉声道:“进去说吧。”
跟刚刚来时不同,薛老侯爷和薛老夫人脚步有些急促,世子夫人不敢多言,小心翼翼看了眼东瑗,又看了薛老侯爷和薛老夫人,脸上微沉。
东瑗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却明白一件:她是真的不可能进宫了!倘若她要进宫,就不会突然封郡主。封她做了郡主,好似跟皇帝结拜了兄妹。
可是为何会封郡主,她亦不知。
若太后娘娘不要她进宫,从此不提她这个人便罢了,跟老侯爷暗示几句,说喜欢十一姑娘薛东姝,东瑗肯定就被排除,没有理由封她为郡主,多此一举。
不合逻辑的背后,也许有更多的问题。可饮鸩止渴来看,她目前最大的担忧解决了。没有什么比入宫更加让她恐怖不安。
东瑗短暂的喜悦压抑不住,心路似繁华盛绽,碧树繁茂,花影摇曳,斜长的眼睛不禁弯了弯,有潋滟光芒浮动。
回了荣德阁,薛家众人皆在,纷纷询问何事。
世子夫人声音不见喜悦,平淡叙述:“陛下封了瑗姐儿为柔嘉郡主。”
一时间,荣德阁亦同样静寂,众人都愣神,目光落在东瑗脸上,似要透过她这张妖媚的脸,看出事情的缘由。
东瑗静静承受着众人猜忌的目光,不喜不娇,似一泓水,透明见底却没有半分纹路。
薛老侯爷清了清嗓子:“今日是大年初一,大家都拜年去吧,难得出门玩闹一天。”
众位婶母姊妹才回神,纷纷给东瑗恭贺,请安,恭敬叫她柔嘉郡主,然后各自散去。
世子夫人最后离开,见只有东瑗在屋里,便笑着说她去安排人来客往的事,先告退了。
东瑗没有动,微带迷惘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叫她到自己身边,笑盈盈望着她:“瑗姐儿,你父亲只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并无爵位。皇上这样封赏你,只怕众人不服,你往后切记要勤勉淑顺,不能叫人挑出错儿来!”
东瑗垂着眼帘道是。
老夫人很满意她的态度,声音又软和了三分:“瑗姐儿,你祖父是当朝一品大员,三公之一的太师,世袭一等辅国将军的镇显侯!这么多年,先皇和陛下对薛家多有赏赐,你祖父怕月满则亏,俱推却了。一个没有封地的虚名柔嘉郡主,我们家当得起!”
东瑗遽然抬眸,望着老夫人,感激道:“祖母,我记下了!”
老夫人眸子越发怜悯,从袖里掏了一个金底点翠如意纹荷包给她,笑道:“祖母给你的红包,这是单单给你的!”
东瑗笑起来,眼波横流似明星般灼目炫耀,她跪下又给老夫人磕头,谢了赏,搀扶着橘红出了荣德阁。
橘红脸上难掩兴奋,刚刚出了荣德阁,她便迫不及待低声问东瑗:“小姐,皇上封赏了您为柔嘉郡主?”
东瑗点头,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刚刚那点兴头过去后,她又开始担心后面的风波了。
橘红的兴奋就突然消迩了一半,惴惴问道:“不好吗小姐,您不高兴吗?只有亲王的女儿才封郡主啊!”
“是啊,只有亲王的女儿才能封郡主!”东瑗叹气,她的父亲并不是亲王啊,为何突然就封了她郡主。
可以不用进宫的欢喜已经渐渐被后怕消磨了,东瑗的心有些沉。
橘红好似明白了什么,却还是不太懂,不安望着东瑗。
东瑗端正了心绪,笑道:“皇上还赐了八百倾良田和四百两黄金呢!”
多么还是有些强颜欢笑。
橘红的喜悦也沉了下去,勉强挤出笑意,道:“那小姐发财了。”
是啊,一个柔嘉郡主的名头,八百倾良田,四百两黄金,是一笔丰厚的嫁妆,她的确发财了。听到橘红打趣的话,东瑗扬眉微笑,媚眼如丝般纠结着淡淡喜悦。
橘红也笑了,静静搀扶着东瑗,主仆二人一路无话,回了拾翠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