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赵熙之
孟景春立时听出那声音是陈庭方,亦猜到另一人是二殿下。她被沈英捂了嘴,屏息听着,连气亦不敢喘。
二殿下回道:“你就同我讲这些?”
陈庭方轻笑了笑:“太子妃是否当真是那魏府千金,殿下心中难道没有数?臣怕僭越,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多说一二,殿下莫要着了旁人的道,到头来伤着自己。臣与殿下相识多年,岂能不知殿下心软。慈悲心善本是好事,但殿下若是因此被人欺了,臣却看不下去的。”
他说完似乎轻叹了口气,又转了个身,继续往前走。二殿下追上去:“她不是魏府千金这样的说法,你又是从哪里听得来的?”
陈庭方却沉默不答,继续往湖心亭那边走去。
待他二人走远,孟景春已然憋坏,抬脚踢了沈英小腿,沈英这才回过神,连忙松了手。
孟景春大喘一口气,一张脸憋得通红。四下寂然,孟景春不知说什么好,沈英亦是没有说话。
方才听这墙角她多多少少有些惊诧。陈庭方所言太子妃并非魏府千金,那这太子妃是谁?若其言不虚,那这便是大事,魏明先肯定是逃不掉的。
孟景春来不及往下细想,沈英却已是微微俯身,双手按住了她的肩头。
“我并非在消遣戏弄你。”
孟景春心头一紧,呼吸骤然停了一下,连忙避开沈英的目光,手心冒汗。
她低着头小声嘀咕:“相爷定是喝醉了……”
沈英却仍是按着她肩头,嗓音稳淡:“没有醉。”
孟景春对男女情/事饶是再青涩木然,却也知这气氛不对。上一回在官舍毫无预兆地做出那不要脸的事来,又拖她至相府非得让她陪着吃一顿饭,仔细同她上药,还丢给她那么许多旧衣裳,早已超出同朝为官的情谊。就算之前为邻过一阵子,但亦不至于这样。若他不是捉弄消遣她,难道是……出于喜欢?
孟景春想着想着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沈英轻轻抬了她的下巴,迫她看着他,又将话说了一遍:“孟景春,我并不是拿你当消遣。”
先前他逼着自己承认,如今亦是要逼着这木头开窍。活了二十七年,也知喜欢一个人并非是难以启齿的尴尬事情,他若躲闪捉弄,便当真什么都做不成。
孟景春被他看得脸上乍红,浑身觉着不自在。她额头沁出细汗来,喉咙口亦是发干,心尖尖似是被人紧紧揪着,难受得她不知要作何回应。
他是传言中少年拜相的俊雅才子,是士子楷模,亦为朝中肱骨。京中多少女子倾慕他,孟景春亦不是没有听过。
若不是恰巧住到了他隔壁,孟景春原以为这样的人,是隔着千万里,怎么也够不着的。
从传言里的模糊样子,到这具象的一颦一笑,孟景春此时竟觉着有些虚幻。
见过他夜深时的倦态,体会过偏居官舍一隅的孤独,知二十七岁的他心深似海,却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何要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有所牵扯。
她没有什么好,如何值得他喜欢。
念至此她心中竟莫名泛了酸,喉头都觉着有些哽。
沈英看着她良久,终是忍下一堆想要说的话,松开手站直,缓缓侧过身去,偏头淡淡瞧她一眼:“走罢。”
一场夜雨,竟困在厚厚的浓云中,迟迟没有落下来。
他已是转了身,只留了个挺直的背影给孟景春。孟景春忙抬手用力地抚了抚心口,似是想将那有些错位的心脏按回原先的位置。
再回过神,他却已是走得有些远,连头也没有回。孟景春连忙跟上去,待走得只有几步远时,便又老老实实地跟着慢慢走。
前面的宴席依旧热热闹闹,孟景春再回席,面对这满桌子佳肴却失了兴致,有些心不在焉。
晚风又大了些,孟景春揉揉鼻子,低头啃一块骨头。徐正达却忽然坐了过来,打了官腔问道:“那万蒲楼的案子,就这么拖着?”
孟景春忙放下那啃了一半的肉骨头,取了帕子擦擦嘴和手,回道:“明日正打算与徐大人说,今日就不急了罢。”
徐正达挑眉,凑过来轻言道:“我知你与相爷混得熟,但你也不能仗着这关系就敷衍衙门里的事,可明白?”
孟景春一愣,难道在旁人眼中,已是这般明显了?
此时她却只点点头,道:“下官明白。”
她本意自然是不愿敷衍自己接过来的事,但万蒲楼此事,处理得稍有不当便会引火烧身,她又岂敢再如先前一样不要命地去查。
沈英那日从苏定春处取来的信札还被她压在官舍,倘若直截了当交予徐正达,恐怕又要被追问她是如何得到这名册与账目的,指不定还会质疑这信札的可信程度。
她思量着上一回的宗亭案,匿名之人将那书信悄悄送至徐正达府上,徐正达便立即将其当成了铁证,直接上了拟案密折。
倒不如这一次也效仿宗亭案,自己这边只顾着拖时间,承认办事不力,另一边便偷偷将那装着名册的信札送至徐正达府上,再静观其变兴许更好。
左右徐正达现下着急邀功都快红了眼,若他拿着这名册就捅了出去,便也与她孟景春无甚关系了。
她这边思量着,那边站着与人说话的沈英却回头看了看她。这几日朝中一点动静也没有,可见孟景春并没有将那信札丢给徐正达。他虽嘱咐过她不要再多管这件事,却仍是忧她会执拗地一查到底。
少年意气他如何不懂,就算她如今懂得收敛锋芒学着自保,可凭她这道行,又如何揣得透这朝中老狐狸的心。
徐正达怎会不知万蒲楼的背景?
沈英想着便蹙了眉,一旁的同僚开玩笑一般地说道:“沈相今日如何心不在焉?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沈英回过神,现下他竟连这心不在焉都外露给旁人看,真是越发不像自己了。
天色不好,宴席比预期中散得早一些。宾客陆陆续续离席,寿星陈韫站在门口送客,陈庭方亦是站在一旁,神情清寡。
沈英先出了门,孟景春磨蹭了一会儿才出去。她心中有些莫名难受,低着头往官舍走,行至拐角处,却见一辆马车停着。她刚投过去一眼,便见那车帘子被撩起一角,熟悉的声音这就传过来,轻轻慢慢地,不慌不忙:“顺道送你回官舍,上来罢。”
孟景春便很是乖巧地上了马车,闷声不响地窝在另一个角落里。沈英几次欲开口,都生生咽了回去。想让她开窍,但不能逼她太急,那现下……能护着她便先护着罢。
到了官舍,孟景春亦只简单道了声谢便匆匆下车。待她开门进屋,那关门声响起时,门口的马车仍是没有走,沈英见前面那窗子的灯亮起来,忽有一丝恍惚。
他竟不知道那屋子前面的那盏灯,在外头看起来,如此孤独。而这屋子,他一住便是无知无觉的十一年。他低头摊开自己的掌心,借着极黯淡的光线看了一眼,又轻轻握起。
屋内的孟景春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到屋外马车离开的声音。
晚上吃得太好,似乎有些积食。她翻出药罐子吃了两粒消食丸,洗漱完便熄灯入睡。
自从搬过来后,她一直睡不好,半夜听到更鼓声总是醒来,再继续睡,却浅得不得了。
***
孟景春次日从衙门里回来,硬是在外头晃悠到天黑,眼见着要下雨,她匆匆忙忙跑到徐正达的宅子偏门,自书匣里取出信札来,用力地叩了叩门环,将那信塞在门缝里,便急忙跑了。她躲在巷子里,伸出头来瞧着,见他府中的下人出来,俯身将掉在地上的信札捡了回去,这才舒一口气,提着书匣往回走。
穿过一条巷子,忽亮起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闷雷声传来,孟景春知快下雨,她又未带伞,便走得飞快。
但徐正达宅子在城西,离官舍远得很,她还未来得及到家,瓢泼夜雨便下了起来。
孟景春已淋了一身湿,巷子里黑灯瞎火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她心中竟有些打鼓,脚下步子走得更快。
同雨声混杂在一起的竟有旁人的脚步声,她头皮一紧,将那书匣拎到身前,边走着边从里头取出那把短匕首,迅速收进袖中,走得飞快。
然她刚行至巷口快到大路上时,身后两道黑影便追了上来。一只湿淋淋的大手伸过来捂住她的嘴,迅速将她拖至墙角,孟景春试图反击力气却小得可怜,想喊叫可却被闷得死死。争斗中外袍都被撕破,孟景春憋了一口气,头发却被歹人一把拽住,束发的带子瞬时被扯下,她头皮疼得发疯!
一脚直踢她后背,那力气似是将她肋骨都踹断,心都要被震得呕出来。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一人却忽地拽起她头发,一个巴掌便立刻扇了过来,孟景春顿时耳鸣,脑中还昏着,却下意识地将刀子扎向了紧贴着她的那个人,似是没扎到要害,那人便发了疯似的连踹她几脚。
那一身官服被扯得破破烂烂,孟景春视线已不清楚,身子蜷在地上手中却紧握着那匕首不放,意识模糊地呕出一口血来。
☆、【三一】软肋
耳畔传来大道上的马车声,孟景春强打起精神,拼了命喊出来声音却是哑的。
背后紧接着又是狠狠两脚,孟景春意识快要瘫散,心中近乎绝望。那马车路过的声音却倏地止住,传来尖利的马嘶声。
行凶的那两人飞也似的逃了,孟景春蜷在地上喘了一口气,喉间是浓浓血腥气,五脏六腑都像颠倒了位置,胸腹中闷疼难忍。雨势越发大,孟景春见雨雾中竟有人走了过来,她无力地耷拉了眼皮,手微微抖着,用力想要爬起来。
那人却走过来将她背起,往马车那边走去。
孟景春已几近昏厥,脑袋歪着,连抬眼皮都艰难,全然不知当下什么境况。
马车中一女子探出头来,急急忙忙问道:“朱管事,怎么样了?”
背着孟景春的那管事回:“这人已是快晕了,想来伤得不轻。”他顿了顿,对马车里的人道:“不知东家的意思是?”
苏定春正坐在车中卷着书看,连帘子也不挑,略有些不耐烦地开口:“既已救了便丢在路口,总有人见得着。”
那管事犹豫一番,又道:“东家,小人见这人着官袍,恐怕丢这里……不好罢?”
那女子亦是开口:“伤成这般,丢在雨中淋着,怕是也活不了,先生不如行个善,将来……”
苏定春扔下那册子,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本想说找个医馆丢在外头,然他只多看了一眼,便认出这人是那日沈英一道带来的大理寺小吏。
苏定春自然知道近来大理寺有个叫孟景春的评事在查万蒲楼的案子,难道这人便是?被人殴至此,倒像是招了仇家。至于是不是因查这案子招了仇家,苏定春却并不肯定。
他道:“可还问得出她住哪儿?”
那管事回:“都成这模样了,神志想必也不清楚了。”
苏定春微眯了眼:“放她上车,去沈宅。”
管事便将孟景春放进车,戴好斗笠驾车掉头,往相府去。
不过是刚入夜的时辰,满世界安静得却只剩雨声。孟景春倚在角落里,神志依然模糊,回不过神来。手在袖中还是不停抖着,背后火辣辣地疼。
那女子凑过来似是想问她些什么,可见她瞳仁无光,也明白她吓得不轻,便又讪讪坐回苏定春身边。
马车行至相府,那大门紧紧锁着。苏定春下了车,那管事连忙撑开伞来,走到门口用力叩了叩门环。
沈府下人极少,连个看门的也没有。那管事敲了许久,苏定春耐心等着,直到有人前来开门。苏定春开门见山:“请你们主子出来。”小厮便又去回禀沈英。
沈英今日亦是刚回,到了府中已是累得头疼。现闻有客到,便又披上外袍往前头去。
苏定春在门口已是站了许久,身上袍子都有些潮。等沈英到了门口,他回头看了马车一眼,也不多言废话,言简意赅道:“人在马车里。”
沈英闻之一愣,却陡然间揪了心。也顾不得外头下雨,快步走到那马车前,撩开车帘子瞥见角落里浑身是血污的孟景春,手背青筋凸显,牙根紧得他发疼。
苏定春亦是走到他身后,只淡淡道:“苏某在路上恰遇上歹人围殴这位小吏,刚停了车那些歹人便已是跑了。本想送其回府,无奈这位小吏已是意识不清,想着相爷兴许与之私交不错,便将人直接送过来了。相爷还是尽快寻医官来瞧一瞧罢,伤得不轻呢。”
沈英喉间哽得生疼,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小心翼翼将孟景春自马车中抱出来。她眼神涣散,像是丢了魂儿,过一会儿眼皮又耷拉下去,往日里的精神气竟被挫得一干二净。
沈英抱着她进了门,连声谢也未与苏定春说。沈宅大门慢慢关上时,苏定春刚上马车。身旁那女子小声嘀咕道:“沈大人抱这小吏的模样,倒有些……”
苏定春手指轻轻搭上车窗帘子,挑开一角,隔着雨雾看着那门微眯了眼。
谁道沈英没有软肋?如今这软肋,竟是被他今日无意中寻得,实在是教人哭笑不得。
他重新压好布帘,与外头那管事道:“走罢。”
***
沈府小厮急急忙忙去喊张之青,沈英则对着一声不吭只顾着发愣的孟景春手足无措。
她身上这官袍已是彻底毁了,湿嗒嗒的,裹了泥水且被撕破多处,唇间血迹未干,头发散乱,握在手里都是潮的。她瘫坐在蔺草席上,竟是动也不肯动。
沈英拧干湿手巾仔仔细细地擦她的脸,却又怕弄疼了她的伤处。
有血水顺着那袖口滴落在蔺草席子上,一滴一滴很是骇人。沈英索性拿过剪刀剪开她那身外袍,这才看到她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把匕首。他眉头紧蹙,伸手过去轻轻握住她手腕,哑着声音低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松一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