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赵熙之
孟景春待沈英出了门,便赶紧换上干净衣物去吃早饭。
严学中与沈时苓已是开始吃了,孟景春瞄了一眼,低着头走进去,有些底气不足地打了声招呼。沈时苓淡瞥她一眼,却笑道:“孟大人起得很早啊。”
她这句话堵得孟景春都不知说什么好,站在一旁的牛管事很是同情地看了孟景春一眼。
沈时苓又微偏头同牛管事道:“去看看你们大人起了没有,早饭都要冷了。”
牛管事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赶紧抬脚走了。
孟景春低头慢慢吃粥。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英才姗姗来迟。孟景春迅速瞥了他一眼,脸陡然间又红了红,恨不得抱了碗蹲到走廊里去吃。
沈时苓开口与沈英道:“看样子睡得挺好。”
沈英拿过一块点心,不急不忙回她:“何以见得?”
“脸色很好啊。”沈时苓已是吃完,有的是时间调侃人。
沈英不理她这调侃,只瞥了一眼斜对面坐着的严学中:“严大人脸色倒不好的样子,没睡好么?”
严学中脸上略有疲色,碍于沈时苓在,竟然连一句回沈英的话都没有。
沈英又道:“我这么些天未回府,今早仔细一看,这宅子我都快不认得了。当真有必要搬这么多花到府中来么?如今在还大丧期,这么做不大合适。”
一旁的严学中寡着张脸,说道:“这些花草都素净得很,若有人拿这个说事,未免太闲。”
好一个妇唱夫随。
沈英低头继续吃粥,沈时苓却不知从哪儿拿了封书信出来,不急不忙地拆开来,边看边道:“娘亲的字,你许久未见了罢?”
沈英手中调羹一顿,沈时苓瞥他一眼:“可惜了,这家书不是写给你的。”
她看着看着又道:“代悦那丫头上月行了笄礼呢,成大姑娘了。说起来你刚离家时,小丫头每日都问我阿兄去了哪里,我又懒得同她说,她便哭哭啼啼的,这样没法劝的小孩子有时候真是略烦人啊。现在倒好了,乖乖巧巧的,性子温软,出落得很是漂亮,也不知要便宜哪家的臭小子。”
沈英心中有怅。
他离开家时,沈代悦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小小的人,跑不快,那时候总喜欢跟着他后头,走得很吃力,他有意识地放慢步子时,沈代悦便赶紧追上来,抱住他的腿,咯咯笑着:“抓住咯。”
又因他那时总皱着眉,沈代悦便总是伸出温温软软的小手去揉他的眉毛:“阿兄为什么不笑呢?阿兄不开心吗?”
那柔软的声音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可现下若再见到沈代悦,他却恐怕难以认出这个妹妹来。
沈英放下了筷子,一句话也未说。旁边的孟景春看看他,亦不知开口说什么好。
沈时苓看完书信后也未多讲,随手便交给了牛管事:“替我放起来罢。”
牛管事拿着那信出了门,却未急着走远。待沈英吃完饭出来,他将信递了过去。沈英欲接,然那手停在半空中却迟迟未伸过去,良久才无奈道了一句:“算了罢。”
牛管事这才将那信收起来,转身走了。
******
此后沈英依旧忙,极少归府。
到了五月廿三这一日,先皇灵柩出殡,棺木抬出宫门,引幡人走在最前面,一眼望去尽是孝服与各色纸扎,后面是浩浩荡荡的宗亲百官队伍,一路行至东山。
先皇入墓,丧期暂告一段落,也意味着朝中即将迎来崭新的开始。
出灵这日,文武百官都累得够呛,各自回府后便一早歇着了。沈英却是回了政事堂,将最后一些事处理完。
孟景春见他未回,便猜到他肯定在忙,想了想,从府里拎了一盒吃的便出门去往政事堂。
那政事堂小吏已是认得她,便直接让她进去了。
孟景春左手提着书匣,右手拎着食盒,绕过昏昧清寂的政事堂走廊,在一处门前停了下来,将手中东西放下来,敲了敲门。
屋内的人应她道:“进来。”带着官腔,一点温度也没有。
孟景春推门进去,沈英倦意满面的脸上竟浮了一丝惊喜。孟景春将门闩插好,拎着东西过去,放在凳子上,将餐碟一样样地拿出来。
她嘀咕道:“政事堂伙食太差了。”她还记得冬末春初时在政事堂吃的那一菜一饭,虽然当时觉得热乎乎的很是受用,但想想还是太朴素了。
沈英只轻应了一声。
孟景春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里,侧着身看他吃,问道:“明日就是登极大典了,相爷是在为了这个事情值宿熬夜么?”
沈英抬头看她一眼,给了个肯定的答复。
孟景春交握双手,迟疑了许久,道:“听闻襄王在楚地时便推行女学,不知……”
沈英闻言放下筷子:“你竟在想这个事情?”
“我也就……随便想一想。”
“楚地不过弹丸之地,且顽固老臣甚少,故而容易推行。但当真要举国推行女学,则阻力重重,并不是易事。”他顿了顿,“那个人初即位应当不会挑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
孟景春竟有些后悔提这一茬,低声道:“我知道……”
沈英深望她一眼:“但也并非全然不可能。”
孟景春眸中闪过一丝亮色。
沈英又问她:“你近来可忙?”
孟景春点点头。
“严学中竟比徐正达还会分派事情?”
孟景春又摇摇头:“严大人力求细致无误,故而做事得更认真些。”
沈英不语。
孟景春低头将地上那书匣拎上来,她尚有拟案折未写,本是要在府中熬夜写完,可她既然过来送饭,便想着与沈英多待一会儿也好。她翻开空折,自沈英笔架上取过一只笔,理了理思路,便蘸了墨提笔写起来。
沈英吃完,只留了两碟子点心在桌上,将其余空碗空碟都放回了食盒中。
他要看的是礼部所呈的大典安排是否有疏漏之处,包括遣官告天地宗社的礼辞,甚至连司礼太监宣读的诏书都得一一过目。若有任何不妥,即便是半夜都得立刻前去礼部再商议。
孟景春写着写着,手不知不觉就伸过去拿了一只点心往嘴里塞。沈英瞥了一眼她的折子,已是密密麻麻几十列写了过去,神情专注得似是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在吃什么。
烛火微暗,他便拿过旁边小剪刀挑了挑灯芯,继续埋头做事。
夜已深,屋外已有忽高忽低的虫鸣声,屋中却只有手指翻动纸页的声音。孟景春有一段不知如何下笔,便咬了笔杆苦思,她忽看看沈英,沈英察觉到她投过来的目光,亦是偏头看看她。
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会儿,孟景春便忽地又低下头去,提笔继续往下写。
沈英最后合上那份遣官告天地宗社之礼辞,心中竟有些难平。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位“老”臣,明日便将与百官一道迎这位贤明的新主入太极殿,从此又是崭新开端。
他深叹一口气,孟景春停下笔来看他,说:“相爷忙完了?我还……”
话还未说完,沈英已是侧过身来大力拥抱了她。孟景春手中还握着笔,努力不让笔头碰上他衣服,嘀咕道:“相爷这是……”
沈英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心中却已是满满。
重要的时刻有人分享,才不会觉得孤单。形单影只、悲喜只能独自吞咽的旧岁月,就这样让它随着这旧世代一起翻过去。
他松开孟景春,脸上虽有倦意,却带着笑。
孟景春看他这模样,竟有些许走神。每个人一生要经历多少这样的时刻呢?写完一篇自认为满意的好文章,想要有人同读切磋;忽然间吃到难得佳肴,转头想找个人一起享用这美味;看到壮阔河山,自己心潮难平,希望旁边有个人走过来一同雀跃……她甚至想起自己某一日深夜行至一处河谷,月亮升起来,看着粼粼月光,想到身边再无其他人的浓烈孤独感。
她难得让自己置身于那样的情绪之中,如今回想起来,却只有庆幸。体会过那样的情绪,才更觉得现下温暖圆满。她庸俗地想象自己换回女装的样子,甚至庸俗地想象嫁娶之事,庸俗地想象婚后的事情……
这些,都是一年前的她从未想过的事。
外面钟鼓声响起,已快要天明。孟景春陡然间回过神,慌忙收拾书匣,拎过一旁食盒说自己要先回去换衣服了,便匆匆忙忙跑了。
沈英看着那被关上的门半晌,犹豫了片刻,俯身从桌下的小屉中抽出一本折子来。
奏请推行女学的折子,他两个月前便已写好,可一直迟迟未递上去。
外面天色渐明,他深吸口气,起了身,自后面取了崭新袍服,一件一件慢慢换上,便往礼部去。
礼部一众官员均已到齐听遣,先由遣官至高庙告天地祖先,再往奉天门去。
至时,鸣钟鼓,由礼官领百官沿御道入奉天门,为首两位辅相已是进了太极殿,百官这才随即依次入殿,文东武西两边跪着,至于散官小官,此时便只能在殿外的广场上跪着。
太阳已是升得老高,孟景春跪在外头,背后已是沁出了汗。她不能抬头,即便是抬了头,也没法看清楚殿内。
沈英立于御座右下侧,是除了礼官与司礼太监外距离新皇最近的位置。
已是五月末,身上厚重袍服让人觉得有些气闷,新皇一身明黄衮服很是刺目,沈英心中竟莫名生出些不安来。
☆、【五五】挑明
新皇身侧那礼官手捧云盘而立,诏书即放在那云盘上,沈英迅速瞥了他一眼,见他右手轻抖神情紧张,不由得眉头一紧。
依照礼制这时该由司礼太监将礼官手中诏书接过,当众宣读。然这礼官竟一点动静也无,似是好不容易回过神,侧身将装着诏书的云盘递过去时,右手却忽然离了那云盘。沈英一直盯着他,此时已是看见了他右袖中藏着的一把细尖短匕,忙道:“护驾!”
那司礼太监被吓得半死,新皇迅速反应过来,谁料那锋利匕尖已是朝他直刺过来。新皇速避开,匕尖划开了那衮服袖子。那礼官此时已是离弦之箭,追上去便要刺,沈英转瞬已上了台阶,狠拽那礼官袍服,将他撂倒在地,侍卫匆匆忙忙赶到时,那礼官急红了眼,举着匕首便回头朝沈英刺去。
沈英虽已是避得很快,但右臂却被刺伤,崭新袍服上被划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
此时殿内略是慌乱,侍卫将那礼官制住,等候新皇处置,新皇只冷冷开口:“先暂押天牢,今日搜身侍卫也一并扣下待审。严学中——”
“微臣在。”
“大理寺速查何人指使,又有哪些人涉案,尽快查清上报不得拖延。”
“微臣领命。”
他扫了一眼殿下群臣,脸上神情琢磨不透,又一把将那司礼太监拖起来,声音压得低低:“将诏书宣完。”
司礼太监哆哆嗦嗦从地上拾起那诏书,紧张地咽了咽沫,将那诏书缓缓打开,定了定神这才吐字清晰地宣读起诏书来。
最后一个音节刚落,底下跪着的文武群臣便齐声高呼:“吾皇万岁!”
殿外散官小吏亦是跟着高呼吾皇万岁。孟景春跪在外面,方才见侍卫急急忙忙冲进去,料定必然出了什么岔子。虽未有大慌乱,但在这大礼上,带兵器的侍卫如何可能上殿?
她有些莫名地担心,直到礼毕,群臣恭送新皇离殿,她这才直起身来。按礼制,登极后要大宴群臣,但因新皇崇节俭,大典便到此就结束了。
散官小吏渐渐都散了,孟景春仍站在原地想等一等沈英,可一眼望去,殿内都快空了,也不见沈英人影。一礼部员外郎见到她还在,便问:“孟大人还不走么?”
孟景春答:“这就快走了。”她顿了顿,又问道:“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哦。”那礼部员外郎料想她在殿外应是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便小声道,“方才丁礼官以下犯上,竟携匕首入殿意欲行刺,已是被侍卫制住了,事发突然,了结得也快,故而也未影响到大典宣读诏书。”